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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令孺其人
    梁实秋

    方令孺是我的老朋友,已睽违三十余年,彼此不通消息。秦贤次君具有神通,虽然辑得方女士散文十篇都成一集,要我一言为序。对我而言,这十篇文字似曾相识,但印象模糊不清,今得重读一遍,勾起我无限怀旧的心情。她的文章思想,原文具在,读者自能体会,无需我来揄扬阐释。谨就我所知之方令孺其人,简述数事以为介绍。

    方令孺,安徽桐城人。桐城方氏,其门望子隆也许是仅次于曲阜孑L氏。可是方令孺不愿提起她的门楣,更不愿谈她的家世。一有人说起桐城方氏如何如何,她便脸上绯红,令人再也说不下去。看她的((家》与《忆江南》两篇文章,我们可以想见她有怎样的一个家,所谓书香门第,她的温文尔雅的性格当然是其来有自。

    方女士早岁嫔于江宁陈氏,育一女。陈为世家子,风流倜傥,服务于金融界,饶有资财。令孺对于中外文学艺术最为倾心,而对于世俗的生活与家庭的琐碎殊不措意。二人因志趣不合,终于仳离。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很大,她在《家》中发出这样的喟叹:

    做一个人是不是一定或应该要个家,家是可爱,还是可恨呢?这些疑问纠缠在心上,教人精神不安,像旧小说里所谓给魔魇住似的。

    《家》确实是她毕生摆脱不掉的魔魇。她相当孤独,除了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之外,不喜与人来往。她经常一袭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独居,或是一个人在外面彳亍而行的时候,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

    我最初认识她是在1930年,在国立青岛大学同事。杨振声校长的一位好朋友邓初(仲存),邓顽伯之后,在青岛大学任校医,邓与令孺有姻谊,因此令孺来青岛教国文。闻一多任国文系主任。一多在南京时有一个学生陈梦家,好写新诗,颇为一多所赏识,梦家又有一个最亲密的写新诗的朋友方玮德,玮德是方令孺的侄儿,也是一多的学生。因此种种关系,一多与令孺成了好朋友,而我也有机会认识她。青岛山明水秀,而没有文化,于是消愁解闷惟有杜康了。由于杨振声的提倡,周末至少一次聚饮于顺兴楼或厚德福,好饮者七人(杨振声、赵太侔、闻一多、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和我)。闻一多提议邀请方令孺加入,凑成酒中八仙之数。于是猜拳行令觥筹交错,乐此而不疲者凡两年。其实方令孺不善饮,微醺辄面红耳赤,知不胜酒,我们亦不勉强她。随后东北事起,学生请愿风潮波及青岛,杨振声、闻一多相率引去,方令孺亦于是时离开了青岛。

    我再度遇到方令孺是抗战时在重庆。有一天张道藩领我到上清寺国立编译馆临时办公处,见到了蒋碧微和方令孺二位,她们是暂时安顿在那里。随后敌机肆虐,大家疏散下乡,蒋碧微、方令孺都加入了教育部的编委会移居在北碚。在北碚,我和方令孺可以说:是望衡对宇,朝夕相见。最初是同住在办公室的三楼上,她住在我的隔壁。我有一天踱到她的房间内聊天,看见她有一竹架的中英图书,这在抗战时期是希有的现象。逃难流离之中,谁有心情携带图书?她就有这样的雅兴,迢迢千里间关入蜀,随身带着若干册她特别喜爱的书。我检出其中的一本《咆哮山庄》,她说:“这是好动人的一部小说啊!”我说我要把它翻译出来,她高兴极了,慨然借了给我。我总算没有辜负她的好意,在艰难而愉快的情形下把它译出来了。

    我搬进“雅合”之后,方令孺也住进斜对面的编译馆一宿舍里。她占楼上一间。她的女儿和她女儿的男友每星期都来看她。有一次她兴高采烈的邀我和业雅到她室内吃饭。是冬天,北碚很冷,取暖的方法是取一缸瓦盆,内置炭灰,摆上几根木炭,炭烧红了之后就会散发一些暖气。那个时候大家生活都很清苦。拥着一个炭盆促膝谈心便是无上的乐事了。方令孺的侄儿玮德(二十七岁就死了)和陈梦家都称她为“九姑”。因为排行第九,大家也都跟着叫她“九姑”,这是官称,无关辈数。我们也喊她九姑,连方字也省了。九姑请我们吃饭,这是难得一遇的事,我们欣然往。入室香气扑鼻,一相当密封的瓦罐在炭火上已经煨了五六小时之久,里面有轻轻的暗噜暗噜声。煨的是大块大块的连肥带瘦的猪肉,不加一滴水,只加料酒酱油,火候到了,十分的酥烂可口。这大概就是所谓东坡肉了吧?这一餐我们非常尽兴,临去时九姑幽幽叹息说:“最乐的事莫如朋友相聚,最苦的事是夜阑人去独自收拾杯盘打扫地下,那时的空虚寥落之感真是难以消受啊!”我们听了,不禁愀然。

    有一回冰心来北碚,雅合不免一场欢宴。饭后冰心在我的一个册页簿上题字一一

    “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在人家作客,不免恭维主人几句,不料下笔未能自休,揄扬实在有些过分,这时节围在一旁的客人大为不满,尤其是顾毓珍叫嚣的最厉害,他说:“实秋最像一朵花,那我们都不够朋友了?”冰心说:“少安勿躁,我还没有写完。”于是急下转语,继续写道一一

    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草草结束,解决了当时尴尬的局面。过了些时,九姑看到了冰心的题字,不知就里,援笔也题了几句话,她写道一一

    余与实秋同客北碚将近二载,借其诙谐每获笑乐,因此深知实秋“虽外似倜傥而宅心忠厚”者也。实秋住雅舍,余住俗舍,二合遥遥相望。雅舍门前有梨花数株,开时行人称羡。冰心女士比实秋为鸡冠花,余则拟其为梨花,以其淡泊风流有类孟东野。惟梨花命薄,而实秋实福人耳。

    一直到抗战胜利,九姑回到南京。以后我们就没有再会过。我来台湾后,在报端偶阅一段消息,好像她是在上海杭州一带活动,并且收集砚石以为消遣。从收集砚石这件事来看,我知道她寄情于艺苑珍玩,当别有心事在。“石不能言最可人。”她把玩那些石砚的时候,大概是想着从前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