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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西山逸士二三事
    溥心畲先生的画首次在北平展出时,极为轰动,凡爱好此道者,皆为之欢喜赞叹。北宋风格沉寂了几三百年,而当时习见的多是四王面目,大都甜熟无新意,有似当时流行的桐城派古文,只有躯壳,了无生趣。心畲挟其天才学力,独振颓风,能使观者有一种新的感受。

    他的润笔在北平琉璃厂肆固然是居第一位,而后门大街小书画店,也偶有他的作品出现,其价值自不同于厂肆。据说这都是他家的佣人流出来的,因为他的恭王府距后门大街甚近,佣人们与后门的店商,难免都有往来的。一次吾友常维钧兄在这家店里看到一小捆心畲写的对联,维钧选了两幅,米襄阳的笔意,极佳。等我去时,剩下的只有成亲王体了,我买了两幅,定价不高,每幅两元。所有题款却非溥儒,也不是心畲或西山逸士,而是“仲衡”两字,下钤“省心堂”小印。“仲衡”是他早年字,后因京剧有一名演员叫“郭仲衡”的,他就不用了。

    后来我又在那家店里,收了一幅山水小品,旧高丽纸,元人笔意,萧疏有致,维钧看了也以为是一幅好画。不意两三天后,我在那家店里发现了同样的一幅,为之奇怪,我买的难道是赝品么?于是我请袁珏生先生鉴定,珏生名励准,前清翰林,名收藏家,所收古墨尤知名海内。此老当时在辅仁大学美术系讲授“书画题跋”,我将画带到教员休息室,他一看就说是心畲的真迹,并说心畲喜欢一张稿子画上两三次,这样的事,当他在台时也证实了。以现在观念看来,如此“拷贝”有什么价值?我想,他大概以笔墨为主,构图并不重要。如倪云林的画,并看不出什么高山峻岭,又如古人作品往往题日仿日临,却不减其流传的价值。虽然如此,心畲的精品,没有不可以看出他的匠心的。至于他自以为游戏之作如《西游记))图等,意趣横逸,想象力之高,则是前无古人的。

    当时我还收了一幅仕女图,像是红叶题诗之类。另一幅友人名之为归隐图,一高士在驴背上断流而渡,一琴童岸上看着发抖,神情毕现。这一小品,曾经给他看过,他笑着说:“境界还好,笔弱些。”

    我与心畲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平他的恭王府,恭王府的海棠最为知名,当时由吾友启元白兄陪我们几个朋友去的。王府庭院深沉,气派甚大,触目却有些古老荒凉。主人在花前清茶招待,他因我在辅仁大学与美术科主任溥雪先生相熟的关系,谈起话来甚为亲切。雪斋是心畲从兄,这两位旧王孙,同负画苑盛名。兄清癯而弟丰腴,皆白皙疏眉,头发漆光,身材都不算高。

    心畲渡海来台,我们始相见于台大外文系英千里兄的办公室,道途辗转,不惯海行,颇有风尘之色。我陪他参观中文图书馆,甚是高兴,以为不意台湾孤悬海外,居然还有这么多藏书。我告诉他这些书都是福州袭家乌氏山房的收藏,早年台湾帝大买来的,他笑着说:“这不失为楚弓楚得。”后来他便时向我借书,如来信云:

    未接清诲,良深驰想,以儒之简出索居,离于益友,不得闻过,殊深惕惧。今欲有所述著,敢烦在台大图书馆。倩生徒一察。书目谨列于后,愿次第借观,当早奉壁。又曾在本馆中,见有《晚笑堂画传》,木版二册一函,记在地室书架上,请先检借为盼。

    前所乞借孙渊如《续古文范》中有“云居寺”中漏抄两旬,乃元和年范阳县丞吉逾诗,其诗曰:“到此花宫里”云云。务请分神将此全首抄示,弟因作笔记录至此条,见少二句,大为窘急。

    他要我为他刻印章,我这刻工并不高明,他的谢简却极典雅,信手拈来,居然六朝韵味,若在皇帝时代,定是“书记翩翩”的人物,这不过是心畲文学方面的另一本领。如:

    承惠佳刻,铁笔古雅,损益臣斯之玺,追琢妾赵之.章。笔非五色,焕沧海之龙文;石不一拳,化昆山之片玉。永怀此赉,敬奉芜函,既致缱绻,靡深仰止。

    我只为他刻过四印,两名字小印外,一“义熙甲子”,又一“逸民之怀”,前者他比迹陶公,后者似用王羲之语,十七帖中:“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以方复及此?似梦中语耶?”羲之此语虽不知对何人所说,然可体会的是羲之的丧乱意识,若参之《晋书·羲之传》中与殷浩书,更觉得此语之沉重,然则心畲与羲之有同感耶?

    《魏书。王粲传》云:粲“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王粲这样的捷才,后来杂书,亦有类似的记载,可是我生平所见到的,只有心畲一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在他家,正谈话时,有人拿了一张艺术大照片,请他题字,他拿起笔来即刻在上面写了一首七绝,诗意与照片上面的:景物,非常切合,当时使我一惊。

    约在甲子春夏之交,大千兄在日本带给我一本他画的册叶,甚精。他听说了,急于要看,因告诉目寒兄,后日同在某家宴会,务必带去。届时我带去了,他坐方桌前,正为一群人写字。看我来了,就放下笔,欣然将册子接去,边看边赞赏。翻到最后空叶,拿起笔来便题,不曾构思,便成妙文:

    凝阴覆合,云行雨施,神龙隐见,不知为龙抑为云也。东坡泛舟赤壁,赋水与月,不知其为水月为东坡也。大干诗画如其人,人如其画与诗,是耶?非耶,谁得而知之耶?

    寥寥六十来字,超脱浑成,极切合大千气度。尤妙者,所谓“是耶非耶”语气,好像是受大千的题语而触发了灵感,因大千是册最后画的是他日本侍儿山田女史的像,题云:

    画成既题署,侍儿谓尚余一页,兴已阑,手亦倦,无暇构思,即对影为此,是耶,非耶?静农何从而知之耶?

    是耶?非耶?已无从遇心畲而问之矣。我曾与大干谈到心畲的捷才,他也佩服,并说昔年同在日本时,他新照了一像,心畲看了,就立刻题了一诗:

    怜似少陵天宝际,作诗空忆李青莲;滔滔四海风尘日,天地难容一大干。

    这样真情流露感慨万端,不特看出两人的交情,并且透露了他两人以不同的格调高视艺坛的气概。我想他这种感情,必是久蓄胸中,一旦触机而发,绝非偶然。可悲的,大干投老归来,心畲竟先返道山,正如少陵所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了。今则两人俱归于寂灭,而心畲逝世且二十年,墓木拱矣。其门弟子方集作品展览,以为纪念,余写此回忆,虽平昔琐屑,实深怀旧之感。友情

    沈从文

    1980年11月,我初次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小型的演讲会讲话后,就向一位教授打听在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友王际真先生的情况,很想去看看他。际真曾主持哥大中文系达二二十年,那个系的基础,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红楼梦》一书研究而言,他就是把这部18世纪中国著名小说节译本介绍给美国读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诉我,他已退休二十年了,独自一人住在大学附近一个退休教授公寓三楼中。后来又听另外人说,他的妻不幸早逝,因此人很孤僻,长年把自己关在寓所楼上,既极少出门见人,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访,是个古怪老人。

    我和际真认识,是在l928年。那年他由美返国,将回山东探亲,路过上海,由徐志摩先生介绍我们认识的。此后曾继续通信。我每次出了新书,就给他寄一本去。我不识英语..当时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写好由美国寄我的。1929年到1931年间,我和一个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难时,还前后得到他不少帮助。际真长我六七岁,我们一别五十余年,真想看看这位老大哥,同他叙叙半世纪隔离彼此不同的情况。因此回到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给他写了个信,说我这次到美国,很希望见到几个多年不见的旧友,如邓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准备去纽约专诚拜访。

    回信说,在报上已见到我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有过去年青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际真长期过着极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难于理解的隐衷?且一般人所谓“怪”,或许倒正是目下认为活得“健康正常人”中业已消失无余的稀有难得的品质。

    虽然回信像并不乐意和我们见面,我们一一兆和、充和、傅汉思和我,曾两次电话相约两度按时到他家拜访。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尽管他连连声称厨房不许外人插手,还是为他把一切洗得千干净净。到把我们带来的午饭安排上桌时,他却承认做得很好。他已经八十五六岁了,身体精神看来还不错。我们随便谈下去,谈得很愉快。他仍然保有山东人那种爽直淳厚气质。使我惊讶的是,他竟忽然从抽屉里取出我的两本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那是我20年代中早期习作,《鸭子))还是我出的第一个综合性集子。这两本早年旧作,不仅北京上海旧书店已多年绝迹,连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见到。书已经破旧不堪,封面脱落了,由于年代过久,书页变黄了,脆了,翻动时,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见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样子的作品,还被一个古怪老人保存到现在,这是难以理解的,这感情是深刻动人的!

    谈了一会,他忽然又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束信来,那是我在1928年到1931年写给他的。翻阅这些五十年前的旧信,它们把我带回到20年代末期那段岁月里,令人十分怅惘。其中一页最最简短的,便是这封我向他报告志摩遇难的信:

    际真:志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点三十五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大洞,左臂折断,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坠地前人即已毙命。二十一此间接到电后,二十二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平赶来,我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二十二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者尚葬他家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1931年11月)二十三早晨。

    那是我从济南刚刚回青岛,即刻给他写的。志摩先生是我们友谊的桥梁,纵然是痛剜人心的噩耗,我不能不及时告诉他。

    如今这个才气横溢光芒四射的诗人辞世整整有了五十年。当时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还极其清楚。

    那时我正在青岛大学中文系教点书。11月21日下午,文学院几个比较相熟的朋友,正在校长杨振声先生家吃茶谈天,忽然接到北平一个急电。电中只说志摩在济南不幸遇难,北平、南京、上海亲友某某将于22日在济南齐鲁大学朱经农校长处会齐。电报来得过于突兀,人人无不感到惊愕。我当时表示,想搭夜车去济南看看,大家认为很好。第二天一早车抵济南,我赶到齐鲁大学,由北平赶来的张奚若、金岳霖、梁思成诸先生也刚好到达。过不多久又见到上海来的张嘉铸先生和穿了一身孝服的志摩先生的长子,以及从南京来的张慰慈、郭有守两先生。

    随即听到受上海方面嘱:托为志摩先生料理丧事的陈先生谈遇难经过,才明白出事地点叫“开山”,本地人叫“白马山”。山高不会过一百米。京浦车从山下经过,有个小站可不停车。飞机是每天飞行的邮航班机,平时不售客票,但后舱邮包间空处,有特别票仍可带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飞时气候正常,因济南附近大雾迷途,无从下降,在市空盘旋多时,最后撞在白马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烧。消息到达南京邮航总局,才知道志摩先生正在机上。灵柩暂停城里一个小庙中。

    早饭后,大家就去城里偏街瞻看志摩先生遗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渐落渐大,到达小庙时,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浆。原来这停灵小庙,已成为个出售日用陶器的商店。院坪中分门别类搁满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锅和土碗,堆叠得高可齐人。庙里面也满是较小的坛坛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门左侧贴墙处,像是临时腾出来的一点空间,只容三五人在棺边周旋。

    志摩先生已换上济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寿衣:戴了顶瓜皮小帽,穿了件浅蓝色绸袍,外加个黑纱马褂,脚下是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遗容见不出痛苦痕迹,如平常熟睡时情形,十分安详。致命伤显然是飞机触山那一刹那间促成的。从北京来的朋友,带来个用铁树叶编成径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腊雕刻中常见的式样,一望而知必出于志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妇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盖上,朋友们不禁想到,平时生龙活虎般、天真纯厚、才华惊世的一代诗人,竟真如“为天所忌”,和拜伦、雪莱命运相似,仅只在人世间活了三十多个年头,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与世长辞!志摩穿了这么一身与平时性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服,独自静悄悄躺在小庙一角,让檐前点点滴滴愁人的雨声相伴,看到这种凄清寂寞景象,在场亲友忍不住人人热泪盈眶。

    我是个从小遭受至亲好友突然死亡比许多人更多的人,经受过多种多样城里人从来想象不到的恶梦般生活考验,我照例从一种沉默中接受现实。当时年龄不到三十岁,生命中像有种青春火焰在燃烧,工作时从不知道什么疲倦。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层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觉得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因此当时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也从不写过什么带感情的悼念文章。只希望把他对我的一切好意热忱,反映到今后工作中,成为一个永久牢靠的支柱,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都不灰心丧气。对人对事的态度,也能把志摩先生为人的热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希有好处,加以转化扩大到各方面去,形成长远持久的影响。因为我深深相信,在任何一种社会中,这种对人坦白无私的关心友情,都能产生良好作用,从而鼓舞人抵抗,困难,克服困难,具有向上向前意义的。我近五十年的工作;从不断探索中所,得的点滴进展,显然无例外都可说是这些朋友纯厚真挚友情光辉的反映。

    人的生命会忽然泯灭,而纯挚无私的友情却长远坚固永在,且无疑能持久廷续,能发展扩大。

    1981年8月于北京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