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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波外翁
    台静农

    1947年8月某日,波外翁乔大壮先生一到台北,魏建功兄即遇之于南昌街。他是受台大中文系教授聘来台的,渡海由儿子护送,船到基隆,学校有人将他们接到台北厦门街招待所。时过中午,父子两人,又乏又饿,便出门打算午餐,以为像在内地一样,随处可找到小吃馆。哪知附近并没有卖吃的,走出厦门街到了南昌街,也是如此。当时这两条街,荒凉得很,偶有小吃摊子,也不过是鱼丸肉羹之类,并无一饭之处。当他们父子在秋阳下徘徊街头时,遇到建功,建功的夫人是波外翁老友之女,故他们早就相识的。于是建功招待他们父子到家,草草一饭。波外翁之来台,本为避开中大方面的是非,没想到来到冶北,竟有置身异域之感。

    波外翁给我的印象,身短、头大,疏疏的长须,言语举止,一派老辈风貌。虽是第一次见面,我却早读过他与徐炳旭先生合译的波兰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这书是当时青年们所喜读的,书中安东尼割手腕血管,从容死去,我至今还有模糊的印象。那时我从几位前辈口中,知道他不是专门翻译家,而是以诗词篆刻知名于旧京的名士。

    初与波外翁相处,使人有不易亲近之感,不因他的严肃,而是过分的客气,你说什么,他总是说“是的,是的”,语气虽然诚恳,却不易深谈下去。我的研究室与系主任许季葬先生的办公室隔壁,而有一门相通,有次他同季茀先生谈天,短暂时彼此都没话了,还会听到一两句“是的,是的”。后来建功夫人说:这是他的口头语,在家里同女儿说话,也免不了要说声“是的,是的”。

    这年阴历年刚过两三天,波外翁同建功及一女生到我家来,他轻快的走上“玄关”,直人我的书店,这样飘然而来,同他平时谦恭揖让的态度颇不相同。他一眼看到玻璃窗上贴着李义山的一首小诗,诗的意境很凄凉的,他反复朗诵,带着叹息声,好像这诗是为他而写的。我招待他坐,还是站在窗前,茶端上来,他才坐下,他又变为平常的态度了,同我寒暄了几句后,又“是的,是的”。渐渐他倒向沙发睡了,才知他是醉了。不久醒来,我们请他多休息一会,他坚要回去,可是刚走两三步,便摇摇的几乎倒下去,我们赶紧将他扶住,慢慢的让他躺下,他已什么都不知了。傍晚,我同建功将他送回宿合,从侍奉他的工友口中,知道他从除夕起,就喝高梁酒,什么菜都不吃。灯前他将家人的像片摊在桌上,向工友说:“这都是我的儿女,我也有家呀。”

    第二天我同建功去看他,依然只喝酒不吃东西,醉醺醺的,更加颓唐了。他说话也多了,不再“是的,是的”了。建功同我都感到情形严重,只得天天来陪他,但又不能露骨的说些安慰话,惟有相机的劝他吃点东西,可是毫无用处。或邀他一同出来小吃,他不推辞,却坚要由他作东。既然作东,又不吃菜,只喝酒,这倒令我们技穷了。于是改变主意,先陪他在街上散步,再将他引到家里,就便留饭,这样以为他也许可以吃点什么了,却又不然,他先是逊谢,然后说“还是喝点酒罢”。

    许季茀先生遭窃贼戕害又不幸适于这时候发生,前一天我还同建功看季荛先生,告以波外翁的情形,惊异之余,不胜焦虑,因想一两日内将波外翁接到他家同住。谁知一夜之间,一个具有无尽的生命力的老人,竟不能活下去,另一不算老的波外翁,反要毁掉他自以为多余的生命。因季茀先生的横祸,大学的朋友们都被莫名的恐怖笼罩着,然对待死心情的波外翁,又不能不装着极平静的样子。当季茀先生卧在血渍中的时候,我同建功还陪波外翁应许悟士先生之邀去草山看杜鹃花,许是他中大同事,已经知道他纵酒的事,特在草山旅社备了酒菜,边饮边谈,波外翁总算吃了些东西,酒却喝了不少。次日,我们先和台大外文系教授马宗融兄约好,傍晚陪波外翁到他家,由他留饭。宗融以翻译知名的,与他四川同乡,又是通法文的同道,平日还谈得来。可是去宗融处,必得经过季茀先生家,只好借故绕道而往。宗融本善于说话,请他吃菜,他看着胡萝卜说道:“颜色真好呀。”慢慢的用筷子夹了一片。这天晚上,总算吃了几片胡萝卜。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的早晨,居然自动的要粥吃,饭桌上看了日报,也是他纵酒以来第一次看报,季莽先生的事,他也知道了。当建功与我见到他时,虽然高兴他已自动的吃了东西,却怕季葬先生的横祸刺激了他。但他的感情并没有很大的震动,几天来我们不敢想像他的反应,现在放心了。于是陪他到季莽先生遗体前致吊,他一时流泪不止。再陪他回到宿舍,直到夜半才让我们辞去。他站在大门前,用手电灯照着院中大石头说:“这后面也许就有人埋伏着”,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异样,我们都不禁为之悚然。尤其是我回家的路,必须经过一条仅能容身的巷子,巷中有一座小庙,静夜里走过,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季莽先生追悼日,波外翁写了两首挽诗,有两句非常沉痛:“门生搔自首,旦夕骨成灰。”他是季弗先生在京师大学堂任教时的学生,故自称门生。关于“旦夕骨成灰”一语,也不是偶然说的,他在台北古玩铺买了一个琉球烧的彩陶罐子,颇精美,曾经指着告诉朋友:“这是装我的骨灰的”。这本是一时的戏言,后来才知道他心中早有了死的阴影。

    波外翁既经平静下来,学校请他主持中文系,他觉得人事单纯,也就接受了。换了宿舍,与我家衡宇相望,我几乎每天都去看他,他对我也好像共过患难的朋友,放言无所忌讳了。因他久处京朝,轶闻旧事,不雅不洁的知道颇多,谈起来也不免愤慨。像他这样将一切都郁结在心中的人,只有痛苦。果然,他又再度纵酒不吃东西了,所幸他有一学生彭君自南京来了,彭君四川人,他约来任助教的,与他住在同一宿舍,随时照顾他,不久感情也就平复了。

    五月间,他忽然表示想回上海看看,当时系中学生少,他只任一门课,暂时离校,无大影响。我总觉得他精神迄不稳定,不如回去看看儿女,散散心,因而也怂恿他作渡海之行。决定由彭君送他到上海,走的前夕,彭君为他收拾行装,我发现一卷他写的字,原来是自挽联,匆匆一读,只记得一句:“他生再定定盒诗。”这句好像是借用别人的,我曾在哪里见过,记不得了。我将此联放进衣箱后,觉得有些冒昧,看他脸色也没有什么。可是当时使我难过的,今生活得如此痛苦,还望他生?彭君私下告诉我,在角落处发现一瓶“来索水”之类的药物,这令我比看见他的挽联,还要难受。走的一天,我送他到基隆码头,白西服,黑领带,彭君扶着他,蹒跚的背影走过船桥上了船。

    六月六日波外翁来信说:到了上海已经十日,住处僻左,宜于摄养,学期试题,已交给彭君带回,校中如有近闻,希望告诉他。他自己呢?“贱疾略可,第喘疾迄今不愈,颇有四方靡骋之叹耳。”一周后,又有信来,除告我友人某君事外,并说:“徒缘衰废,未克有终,惭疚之私,殆难言喻。”所谓“四方靡骋”,即小雅“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在动荡的时代,这原是一般人的心情,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感受,最为深切。至于第二封信所表示的惭疚,初未想到有言外之意,正如看他蹒跚登船,我没有想到他从此一去不返。

    波外翁去苏州是七月:二日,是日上午还由儿妇陪同访他的老友许森玉先生,晤言甚欢。返寓后,乘家人不备即搭车到苏州太安旅馆,写了遗书,再写一诗寄其弟子蒋维崧君。诗云

    白刘往往敌曹刘,

    邺下江东备献酬。

    为此题诗真绝命,潇潇暮雨在苏州。

    后记云:

    在都蒙命作书,事冗稽报,兹以了缘过此,留一炊许,勉成上报,亦了一缘。尊纸则不及缴还。

    时值子夜,大风雨,故诗云“潇潇暮雨”。次日发现遗体,还具一名片,书明“责任自负”。生死安排,如此从容,真如陶公自祭文所云:“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尤以去苏州之前,犹访老友,言笑自如,森玉先生怎样也不会想到这是老友前来诀别。

    波外翁死年五十七岁,中年刚过,体力犹强,可悲的,竟以生命为多余,而必欲毁之于自家之手。从他片断的谈话中,我所了解的,一个旧时代的文人,饱受人生现实的折磨,希望破灭了,结果所有的,只是孤寂,愤世,自毁。

    波外翁是世家子,成都人,生长北京,清朝末年读书译学馆,这是当时政府培养外交人员的学校,为京师大学堂的前身,他的法文就是在译学馆学的。民国初年毕业,人教育部,法文用不着了,总算与其友人合译了一部名著,可是这部《你往何处去》,已绝版了。

    久居冷衙门,不知波外翁有无冷冻之感?不过当时教育部确有不少名士,艺术文学,皆有高手,想波外翁会乐此穷官的。可是后来竟拂袖而去,翁之赴告云:“于是潜于郎曹亦几十载,属有长官来自关外,遇僚采不以礼,府君与同官高丈阆仙皆不为之下,遂辞官去。”我们只知道章士钊作教育部长时,有人不屑与为伍而辞官,原来还有类似的情事。高阆仙即高步瀛先生,于唐宋诗文都有极渊博的注释,至今大学里尚流行他的撰著。若波外翁这样人,穷并不怕,几个月不给薪俸,他受得了,但不能伤害他的尊严。他曾同我说过一事,在重庆时,与他有知遇之交的某君,想推荐他升官,可至卿贰之列,但要他将胡须剃掉,他一笑谢绝了。

    波外翁对人处世,总是谦恭谨慎的。有次我们谈到饮酒,我说:“先生是有酒名的。”他接着说:“我在南京时,人家都不知道我会喝酒,我每日下班后,才倒一杯酒,一面陪家母谈话,一面喝酒。”我又问他:“难道不同朋友会饮么?”他说:“给人家当秘书,知道你好喝酒,谁敢要你。”大概在重庆任中央大学教授后,他喝酒已全无忌讳了。词人吴白訇从百余里外的水道去看他,一进门,就闻着酒气,而翁于酩酊中与之周旋,并写了一首近作给他:

    画帘钩重,惊起孤衾梦,二月初头桐花冻,人似绿毛幺凤。日日苦雾巴江,岁岁江波路长,楼上薰衣对镜,楼外芳草斜阳。

    这首颇传于同道之中,个人的寂寞,时事的悲观,感情极为沉重,尤以末两句明显的指责当时局势。酒人何尝麻木,也许还要敏感些。波外翁到上海住在女儿家,他不许为之具精膳肉食,并慨然说:“斯世杀劫,殆其极矣,吾持杀戒,愿汝曹戒之也”。在台时,他也表示过持杀戒。有一女生拿来一只家里饲养的鸡,要工友做给波外翁吃,翁说:“我是不杀生的,拿回去,寄养你家,给它个名字,就叫乔大壮吧。”此:生看老师不是故说风趣话,默然携着鸡回去了。

    波外翁有四子三女,都已成立,而夫人去世了,使他更为寂寞,尤其是一个心情颓丧的人,会感到孑然一身无所依靠。他有一首《生查子》悼亡词云:

    舫楼东逝波,鹚首西沉月,何似一心人,自此无期别。犯雾翦江来,打鼓凌晨发,君去骨成尘,我住头如雪。

    战后,儿女分散各地,剩下波外翁一人,栖栖遑遑,既无家园,连安身之地也没有,渡海来台,又为什么?真如堕弥天大雾中,使他窒息于无边的空虚。生命于他成了不胜负荷的包袱,而死的念头时时刻刻侵袭他,可是死又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更使他痛苦。在台时两度纵酒绝食,且私蓄药物,而终没有走上绝路。到了上海,又将挽季茀先生诗“门生搔白首,旦夕骨成灰,,两句,改得温和些。(这是死后发表上海报上,我才知道的。)如此种种,都可见他的生命与死神搏斗的情形,最后死神战胜了,于是了无牵挂的在风雨中走到梅村桥。

    波外翁死后,所著波外楼诗及波外乐章,均由他的朋友交成都刻工刻出,诗集台北有影印本,又微波词手稿由台大影印沈刚伯先生为之作序。年前曾绍杰兄重印《乔大壮印蜕》,属我写一小序。曾说:“居府椽非其志,主讲大庠又未能尽其学,终至阮醉屈沉,以诗词篆刻传,亦可悲矣。”我交波外翁日浅,这几句话或可仿佛翁之平生,本文也就借此结束。

    197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