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适夷
傅雷和他贤淑的夫人朱梅馥,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遭林彪、“四人帮”惨绝人寰的迫害,双双饮恨而死,至今已十三年了。每次想起他们,我的心发痛。我一次次拿起笔来,想写一点纪念他们的文字,我又一次次地把笔放下来,对于傅雷这样一一位刚直不阿、肝胆照人的朋友,我不知我要怎样来说才好。
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阶段,在成为“孤岛”的上海,我和傅雷开始建立了友谊。在太平洋战争前夕,国民党顽固派一次次掀起**高潮,很多在上海的文艺工作者,都陆续进入抗日民主根据地,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朋友们在最困难的条件下,仍坚持着对敌、伪、顽三方面的文化斗争。当我们一些公开的进步刊物都不能存在时.,得到工商界一些抗日爱国人士的帮助,我们又办了一个表面几乎不显露政治色彩的文化综合刊物一一《大陆》月刊,组织上要我来担任筹办工作,为了扩大我们的阵线,尽量团结平时与我们很少交往的文化工作者来参加这个刊物的撰稿。朋友裘柱常给我介绍了他的亲戚傅雷。我早已读过他翻译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贝多芬传》等书,特别喜爱他的文笔,知道他是一位优秀的文学翻译家,有很高的文艺素养,但他一向和左翼文艺界的关系,好像是比较疏远的,相互间了解不多。像我这样一个流浪文人,进入他的客厅,可能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但出乎意料,我们竟然一见如故,马上互相吸引,推心置腹地畅谈开来。对他生活的世界我不甚熟悉,对我的经历与活动,在他听起来也是新鲜的。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生活基础,幽居在黑暗的敌伪统治下。我发现他对祖国,对文学艺术事业有高度的热爱,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和国民党罪恶统治,以至对庸俗社会抱着强烈的憎恨与鄙视。
在这漆黑一片、危机四伏的上海生活中,我居然在他的家里找到了孤岛中的孤岛。不知一种什么因缘,他竟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我的一切,包括他的夫人朱梅馥和幼小的孩子,都欢迎我到他家去作客,我们海阔天空地无所不谈,常常谈到深夜还不忍告别。特别到了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租界,立刻大肆搜捕抗日文化工作者,许广平同志首先遭殃。那时海婴还只有十岁,居然在宪特监视下偷偷溜出家门,把母亲被捕的警报传到平时往来密切的朋友家里。
我得到警报,马上与地下领导我们的同志取得联系,决定把留沪的一家老小送回也早已沦陷的老家,然后又只身返回上海,重新过起打游击的生活来。傅雷和他的夫人一了解我的情况,马上在自己的家里给我布置了一个房间,要我往在他的家里。他家在较高级的住宅区,这对我的安全是有利的。但我知道他不是富翁,他从法国留学回来以后,几乎没有就过正式的社会职业,自己劳力所得只是不经常的微薄的稿费。老家有一些祖遗的土地,收入也早已不足维持他在上海一定水平的生活,他是依赖每年分卖部分土地来过活的。因此我不能不有所顾虑。可是禁不住他的强请,而我又极少别的去处,以后就多次常住在他的家里,好像成了他家庭的一员。
他的家庭生活十分和谐,一个孩子那时还刚及学龄,另一个更小。他夫人梅馥受过高等教育,有很高的文化修养,是一位极贤淑的主妇,她对丈夫十分温顺,而一手担起了沉重的家务。他对丈夫喜欢的客人都一样喜欢,闲谈中客人与傅雷发生不同观点时,她总是站在丈夫的一边。但傅雷性格急躁,常常对人发火,甚至常常得罪了别人,那时总由他的夫人从中调和。她是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因为傅雷不让自己的儿子去进敌伪统治下的小学,她就担当了这个责任,她还是钢琴家傅聪五六岁开始学琴的第一位老师。
傅雷在家里从事巴尔扎克的翻译。虽然当时进步的出版事业已经全部窒息,但生活书店等几家有力量的进步书店,仍在敌伪统治下秘密支持一些著译者继续工作,为抗战胜利后的复兴做准备。他每天早晨,按时进入书房,伏案写读,看着他那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是极为令人感动的。他翻译作品,首先对原作反复阅读,深人研究,一一列出疑难的问题,查考资料,请教他人,对每个问题,决不轻易放过。在日军进入以前,他在租界有一些当教授、学者的法国朋友,这些人都是他的顾问。他还有许多专家朋友,律师、医师、建筑工程师、工厂老板、银行家,他在原作中遇到一些专门性的问题,这些朋友,又都成了他的老师。他还有在法国留学时的法国同学,后来成为研究巴尔扎克专家的,当有些问题不能在国内解决的时候,他写信到国外去请教。他不把所有的疑难都解决了,是决不动手翻译的。作品中一些细节的描写按照字面一一译出,本来也可以传意了,但他为了让原作中描写的东西,在自己头脑里形成感性的形象,例如小说中写到一座屋院的结构,或房间中家具的布置,他却一定要按照原文画出一张平面图来,然后才落笔把它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