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于上海近郊的浦东,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上海,说话带着很重的乡音。他自己知道普通话说得不好,会影响他译文的语言。他把老舍先生的小说,当做学普通话的课本,经常反复朗读,像((月芽儿》、((柳家大院》那些作品,他简直念得会背。他还请演话剧的友人到家里来朗诵剧本,学习对话中高低抑扬的节奏。有时候,他译好一段写景或对话,自己觉得满意了,便把一家人都请到书房里,包括帮助家务的女工,由他自己高声朗诵,征求大家的意见,有念起来不顺口,听起来有别扭的地方,又反复地加以修改,一直改到自己认为已经天衣无缝,才算定了下来。
他最初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受到普遍的好评与重视,但他自己却极不满意。后来又把这部一百几十万字的大长篇,完全丢开原译,重新进行了一次新译。他每次翻译的时候,都是先起草稿,然后经过一次次的修改,改得在原稿上别人谁也看不明白了,才由自己用工整的字体誊写出来。他用的稿纸是自己特制的,一种是起草稿用的,两面都有行线可以两面书写;一种用作清稿,只有单面的行线,但都不用横格。他在誊写清稿时,写到每一行,行线边放上一支刻有格线的尺子,于是稿纸虽无格子,每行的字数还是一样的。他对自己的书法很不满意,每天以一定的时间临池。懂书道的朋友告诉他,他的字体瘦长,应当临圆肥的碑体来加以矫正。以后他的字体就起了变化。他不但在学书法写大字时用碑体,在抄稿子写细书时也变了字体。更有趣的是他后来有一个时期爱上了大草,他就到处写大草,甚至在抄稿时也掺用了个别的大草体,这对没有学过大草的编辑先生和排字工人是看不懂的,他便在稿纸的眉额上做出记号,注明正体字。看稿的人觉得何必多此一举,实在迂执得可笑。既然要保持每行的字数,为什么不用有格线的稿纸?既然怕人看不清草体,为什么不直接写上行楷呢?原来他是把书稿看做一种美术品的,而他的原稿也的确像一种美术品..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替他保存下来。
在生活上,他对自己极:勾严格,日常都有作息表与工作日程,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没有特殊原因决不轻易放松自己。他也这样严格要求他的还在幼年的孩子,他和夫人分工担任孩二子的功课,连孩子的语文课本,都是自己编的。傅聪从小学钢琴,先由他的母亲启蒙,后来请在工部局音乐厅任指挥的名音乐家意大利人配契当老师,每周几小时去从师学习。每天在家里规定练琴的时间,孩子在楼下弹琴,父亲在三楼的书房工作,一听到楼下的琴声停下了,三楼的楼板就咚咚地响起来,他在手边是放好一条手杖的。孩子一听,吓得小脸发白,连忙又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不到规定的时间是不准停止的。颇有罗曼·罗兰描写的克利斯朵夫童年学琴的光景,据说罗曼·罗兰是用贝多芬作模特儿来写的。后来傅聪在钢琴艺术上出色的成就,大概和这种严厉的家教是分不开的。但有时,他对孩子严厉得实在令人看不过去。孩子在父威下所受压抑愈重,反拨得也更为强烈。爸爸一出门,孩子就在家里翻天,长竹竿打破了大挂灯,墨水瓶污染了台布,急得母亲十万火急地消灭痕迹,否则,父亲回来就会发起十二级的台风。但傅雷的东西·切都井井有条,书桌上的东西假如有人动过,他立刻都会发现,有时遇到母亲来不及加以弥补,那就不得了了。我亲眼看见他抓住孩子的头发,提着小脑袋往墙上去撞,好像立时三刻要把孩子处死的神情,母亲在旁边两手发抖,不敢上前营救,我只好实行干涉内政,把孩子从他的手里抢了过来。
这一次他自己也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他告诉我,他早年丧父,父亲是乡间的秀才,由于受了冤抑含恨而死。青年寡居的母亲守着唯一的孤儿作为一生的指望,对孩子管教得十分严厉,家里请了教师,亲自督促功课。只要书房里孩子的书声一停,母亲的戒方就会像暴雨似地落在学生的头上。因此他的小脑袋上是经常长着小鼓包的。莫非他以为自己的成就全来自寡母的暴力,因此也同样地去对待自己的孩子吗?他却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反抗他的母亲的,他是完全违反母亲的意志,把母亲丢在家里,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跟亲戚上法国去习的。一直到老母临死之前,才在母子间取得了和解。后来,儿子傅聪对他的反抗,也是极为可怕的,这对傅雷后年的生活是极沉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