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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傅雷(3)
    傅雷有一个名字叫做怒安,我记不清了,大概还是他早死的父亲给他起渤,用的是“圣人一怒而安天下”的出典,与雷字配合起来,就使人有“怒发雷霆”的味道。熟悉他的朋友们都有那么一点印象,这个人是动不动要发怒的。他对什么事都不肯苟且,对什么人也不去敷衍,对于他所嫉恶的东西,是一点也不肯妥协的,不管对什么,一言不合,便拍案而起,绝裾而去,他几次参加社会职业,都是这样“崩”了的。昆明的二家美术学校聘请他去当教授,他从上海起兵发马,捆载而去,那时交通不便,从上海到昆明要跋涉海陆长途,可是到了之后,在讨论教学计划上一言不合,他马上扛起还没打开的行李,又跑回上海来了。但他并不孤独,他朋友很多,各式各样的全有,还有许多莫逆之交。他和他的夫人特别好客,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特别对他惬意的朋友,他的热情简直叫人烫手,我自己就是身受的一人。在四周极端黑暗,而我又穷无所归的时候,他为我安排好安全的环境和继续工作的条件,他的家人也像一家人一样地对待我,并同样接待我的朋友,把我的朋友当做他自己的,不使我在困难的幽居中离开他们。我老是作长期的食客,心里非常不安,而又无处可去。直到后来,朋友冯宾符帮助我隐蔽到一个中学里去教几个钟头的课,使我有一个存身的地方。留在上海的朋友已经越来越少,满街都是日本宪兵,出门时如不避开要口的岗哨,还得向他鞠躬,我当然尽量地匿居不出,惟一偶然的去处仍只有傅雷的家。

    我在那段时期,只从事一些地下文化活动,可是日本侵略者不知为什么对我特别感兴趣。我一个人有两个“良民证”,一会儿从上海去家乡,一会儿又从家乡跑到上海,反正哪儿发生危险的信号我就立刻转移,哪儿都不安全,但哪儿都可以短期地安身,许多短期积累起来,不觉整整地过了三年。那是1944年的夏季,学校的学期考试刚将结束,有一天,突然发生了危险的信号。有一个原来在一家进步刊物当职员的人,名叫施崇祥,传说他被日本人逮捕,立刻屈膝投降,当了特务。他认识学校里一些人,也认识我,那天他突然上学校来“作客”,正在教员休息室同别人谈话,偏偏我正下课拿着学生的作业冲进门去,一眼就望见了这位老兄,立刻退出门外。当然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定看到了我,发现了我的隐身之处。我与担任校长的冯宾符同志商量,认为还是早点离开的好。于是我马上动身回浙江的老家。我刚刚走,学校里果然出了事,几个日本宪兵指名来抓我,我已经不在,就查究到冯宾符的身上,他关在贝当路的日本宪兵队里受尽了种种刑罚,始终没说出我的家乡的地名。我在家乡得到消息,心里感到极度的不安,认为自己应该回上海去营救他,必要时就上宪兵队去代他受罪。一个冲动,我果然提起一个包裹冲进了傅雷的家里。这把傅雷吓了一大跳,他疾言厉色地质问我:“你来干么?”我把自己的来意向他作了说明,他把我骂了一顿,二话不说,一手把我抓住:“好,你就住在这里,什么地方也不许去,你要见朋友我给你去联系,有什么事都归我跑腿,你连弄堂里也不许出去!”果然,我来得太莽撞了,只好让他把我关了禁闭,而由他去当交通。我与上海的朋友取得了联系,住了约一个多月,一直到冯宾符同志被营救出险,我才回到家乡,离开破碎的家庭,到了新四军在浙东四明山的抗日游击根据地。傅雷就是这样对待一个朋友的。当时不仅是我,就是从不参加政治活动的傅雷,也随时随地有发生危险的可能。有一次,与他的夫人三个人在一起谈,假使你也有危险的信号,你怎么办呢?傅雷毫不犹豫地说:“我当然到解放区去!”我衷心地感觉,“傅雷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在黑暗的沦陷时期,我们大家坐着闲谈,总是爱想象抗战胜利以后,我们大家怎样来搞文化工作,共同描绘着美妙的理想。但事实并不如我们的梦想一样,抗战胜利,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前我又回到上海,我发现从来不习惯搞政治活动的傅雷,已热烈地投入民主运动,他是民主促进会最早的参加者,还自费办了((新语》周刊(?),议论时事,一时间显出异常活跃的姿态。但对国内阶级斗争的激化,和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国际形势看法方面的议论,一时与别的刊物发生了争论,他的情绪一下子就低下来了。那时我们虽以数年阔别后的重逢而感到高兴,但在有些事情的观点上发生了参差,朋友们又督促我向他去“做工作”,我们的谈话往往闹得面红耳赤,有点谈不下去了。那时他的身体经过了一段抗战胜利初期的兴奋之后,正在衰弱下去,在几次不愉快的争执之后,朋友钱钟书私下告诉我,老傅健康状况不好,可能害了结核症,经常有低烧,你要注意不使他太激动了。以后见面我就不敢触及敏感的问题,相见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起来。一直到全面内战开始,我匆促离开上海,两人以后连书信往还也稀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