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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傅雷(4)
    解放战争进入最后阶段,我在香港突然接到他从昆明的来信,才知道他全家已从上海迁到昆明去了。这一行动显得十分突兀,我写信去责问他:“你为什么搬到昆明去?”这一回可没有得到他的复信。一直到建国以后1949年的冬天,他突然一个人到了北京,才知道他全家正从昆明搬回上海,海道绕行天津,他让家人留在天津,独自到北京来探望几个旧友。我见他又回上海,心里高兴。而时间匆促,只在餐馆的食桌上匆匆叙旧。他的神情有点萧索,悄然地对我说道:“我是做好了最后的思想准备才决定回来的。”显然他对当前伟大的变革和今后新时代的开展还不是十分明确的。我听了他这句话非常难过,但已没有促膝长谈的时间,只能劝他多看看现实,我相信他是会了解的。他一直显得很沉默,直到我送他上去天津的火车,他好像安慰我似的,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当然是在看,我看得出来,共产党是要把中国搞好的!”果然,这话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深信新的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而他也一定能够为人民做有益的事。以后又整整二年没有见面,连通讯也很少。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我收到他寄来的建国后新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译本,他已经健全地工作起来了。

    以后我回北京做出版工作,常有机会去上海开会,不管时间如何匆忙,我们总是要找时间谈话,他依然过着书斋式的生活,更奋力地继续巴尔扎克的翻译。也非常关心周围的事物和动静。他对问题总是作独立的思考,决不随波逐流,对于人云亦云的话,他是连听也不想听的。他对新的变革抱着热切盼期望敢于提不同的意见。文艺界不少同志是尊重他的,对他做了许多团结的工作。我感觉到他工作一年更比一年积极,精神也越加昂扬了。

    1957年春天,他被邀到北京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以后,我得到一段假期到南方几个地方去旅行,过二上海的时候,他的住房已不似过去宽敞,而我的境况也不似过去那样穷无所归了。但他仍为我准备好房间,非叫我住在他家里不可。我们谈了许多话,他总是指摘我们工作上的缺陷,和某些同志的作风态度问题。出版社出版他的译书,做具体编辑、出版、印制工作的同志,说起傅雷都感到头痛,他的译文你不好动他,一动他会和你大吵。当然解放后我们有些做编辑的同志,忘记一向“文责自负”的传统,常常像小学老师对待学生作业的满腔热忱,去对待著译者的原稿,那遇到傅雷就过不成太平日子了,他会写万言书与你辩论,驳得你哑口无言。过了编辑的关就轮到出版工作的同志,他什么都要干预,版面式样,装帧设计,印刷字体,纸张用料也都要过问到底,一丝也不肯放松,于是摩擦的事情就多了。他对改进的要求过于急躁,有些要求又不免苛刻,这样弄得常常生气、吵架,闹情绪。我觉得他也可怜,什么休息娱乐的事都没有,一天到晚就是工作,至多从电唱机听听音乐,或到院子里看一回花。我便提议一起到富春江去玩玩。达夫对我说过,那儿风景比日内瓦还好,西湖简直连比也不能比了,我是很久就想去看看的。他说手头的工作放不下来,让我先回家乡,游过四明山和天台山,回到杭州,他再来一起游富春江。而当我和魏金枝宿在天台山顶的华顶寺看过云海日出之后,就得到了开展运动,号召大鸣大放,帮党整风的消息。富春江游不成了,匆匆回到上海,还是非宿在傅雷家里不可,可他自己却整天去开会鸣放,光叫我安静下来呆在他家阁楼里写旅途见闻,没有接待我的时间,至多在夜间回家匆匆忙忙谈些开会的情况。我发现他完全改变了不爱参加集体活动的习惯,对社会事业表现了高度的关心,还暗暗地为他高兴。

    无论如何想不到,我回京不久,他已遭受了批判,那罪证是他在会议上、在报刊上对文化出版工作提出了一些尖锐的意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我所不知道的罪恶的言行,但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可没有想通。一个有力的证据,几次见面时谈到他在波兰留学的儿子傅聪,他认为孩子在艺术上已有成就,大有前途,是可以放心的。不放心的是青年人会因小小的成就就骄傲起来,以致在政治上犯错误。他常常给儿子写万言书,传达党中央的指示,报道国内各条战线上的新景象,鼓励儿子必须听党的话,努力学习,提高政治思想水平。有时他把信稿给我看,我看完全是出于真诚的。那他为什么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呢?上海的批判会还特地给我来信,要我揭发傅雷的罪行。我觉得这是组织任务,我对党对同志都有不能推却的责任。然而我写不出我所知道以外的“事实”。于是我就得了划不清界线,还美化右派分子的罪行。其实我也有“恐右病”,1958年春初去上海开会,我不敢上傅雷家去了。偏偏宣传部一位负责同志把我召去,派我去帮助傅雷。他说他们千方百计想挽救傅雷,不给他戴上帽子,条件是他得对自己的罪行有所认识,写一个深刻的检讨。于是我勇敢地登门了,当然我不愿他戴上帽子。但他的态度十分顽强,他写了检讨,硬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罪行。我这个帮助者爱莫能助,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深刻。以后不久,他果然戴上了帽子,不承认这帽子的只有他自己。出版社不能出右派分子的书,尽管翻译的也不能出,要他改用一个笔名,他断然拒绝。因此虽让他继续翻译,他的译稿只好长期积压,静待他把帽子摘掉。后来,果然给他摘帽,但他既不承认帽子,也不承认摘掉,他拒绝出帝宣布摘帽的会,依然埋着头译他的巴尔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