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铸成
过去半年多,参加了不少追悼会,陈同生、金仲华、沈尹默等不少在文革期间受四人帮迫害而死的,都得到了彻底的平反昭雪。
平心的追悼会却没有参加,不是我疏忽,而是事前未接到通知,大概主办者不清楚我和平心的深切关系和经久的友情。
在上海《文汇报》创刊初期,我就得到他的大力支持。他和我的年龄差不多,那时不过三十多一点,精力旺盛,学识渊博。他主要靠自学,精通德、英、俄等外文。他不仅踏踏实实研究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而且对经济、文学、历史等等,无不涉猎。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发表了不少社会主义和文学方面的书刊,特别着眼于指导青年。后来听说,有不少青年是读了他的书,受刘启发鼓舞,走上革命道路,有的还潜离孤岛,投奔苏北解放区。
他也写过有关鲁迅的书,是我国最早认真研究鲁迅的著作之一。
那时,他经常为((文汇报》写稿,还为我们主编《青年周刊》。
1946年我重新主持文汇的编辑工作后,他更全力支援;除继续编辑《青年周刊》外,还不断提供十分扎实的学术性论文,热烈参加我们所开展的各种辩论,总的目标,是把匕首投向宁国府的反动独裁统治,争取民主和自由。
解放以后,文汇初复刊时,旧同事星散;有的去别的报刊工作,有的参加了其他文化或经济建设岗位,我们的编辑队伍,一时有青黄不接之感。我为之曾向领导一再呼吁。当时,胡乔木同志任新闻总署署长,他微笑而带着批评的口气对我说:“希望你不要仅仅着眼于一个文汇,如果全国有更多像《文汇报》一样的报纸,不更好么。”
在这一段时候,平心理解我的难艰,挺身给我宝贵的支持,每周至少写两篇社论,还亲自为我们设计各种专刊、特刊。他那时健康已不如前,患着神经衰弱症,但每周总有两三天陪我熬夜,往往到深夜,我们同坐着一辆三轮包车,先送他到玉佛寺附近的寓所,然后我独自回家。
很清楚,他这样忘我的为文汇尽力,不仅是出于我们的友情,而是衷心对《文汇报》的爱护。
和一切风派人物相反,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抗风派。万事要经过自己的思考,决不随波逐流,而只服从真理,服从经实践检验过的真理。
比如,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曾经发表过一组文章,认为生产力的发展,虽然主要依靠生产关系的变革,但生产力本身,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管理的改善,也不断发展。
这个论证,当时仿佛成为大逆不道,受到了不少所谓“专家”和卫道士们的围攻;重则说他是反对变革生产关系(拔高来说,就是反对革命),轻则说他是什么二元论。
那时,我正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时期,他是我仅有的可以毫不介意、坦率交谈的朋友之一。老实说,我那时实在是气馁了。有一次,我曾劝他:“这样的文章,你还是不必再写下去吧。”当时他已迁居淮海大楼里,三间相当大的房间,满是书架.,他指着书架说:“我查阅了德文、俄文版马、列的原著,证明他们有的是误译,有些引用原文,则故意断章取义;我认为我的论点是完全站得住脚的,不论从实际情况,还是根据马列的论述,我都没有错。只要报刊尚给我发表的机会,我还是要写下去,和他们辩论个水落石出。”
时间是最公正的证人,正是在他义正词严提出这个论点的时候以及随后的若干年,由于电子、激光等等新的科学的发明、发展,引起了欧、美、日本等国生产的大幅度“起飞”,而这些国家的生产关系,基本上依然原封不动。
但平心则早于1967年就被林彪、四人帮这一伙恶人迫害逝世了!我如果参加了那次追悼会,一定会“默默通神”地向他告慰:“你毕竟是真正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