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追念夏丐尊先生
    钱君

    《新女性》月刊社扩充为开明书店没有几个月,我就接受章锡琛先生的邀请,到店任事。那时“开明”还是草创时期,规模很小,没有设置编译所,但是夏丐尊先生却三日两头来店,和章锡琛先生商谈出版计划。接着“开明”作进一步的扩大,成立了编译所,丐尊先生这才进店担任所长。于是我和他朝夕相共。在同这位长者的接触中,觉得他满腹经纶,为人正直,和蔼可亲。算起来我们之间的年龄要相差将近二十岁,但在工作中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那么大的年纪,而我又是那么小的年纪,相互之间,好像是同学一般,无话不谈,不拘形迹,谁也不会对谁有什么隔膜,融洽得像鱼水。“开明”的事业才青云直上,到后来成为中国出版界的一员劲兵。这和丐尊先生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好么,试试看,如果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就这样办吧。”这是丐尊先生常常说的一句。我的工作,也就在他这样的鼓励中进行。如果碰到了失败,他常常会安慰说:“下次要多加考虑,没有摸清楚,不妨慢着来,想得全面些。好吧,重新再来,不要灰心,失败是成功之母么!”他对我真像母亲教小孩一样,使人觉得非常温暖。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在他引导下工作的人,没有不齐心协力的。“开明”如没有像他那样的人来领导,要走在整个出版界的前头,成为一员劲兵,所花的岁月,一定要长得多。我在他的领导下,无论在做人上,在书籍装帧上,在音乐上,在写作上,都得到了举一反三的教益而向前迈进。这是使我没齿不忘的。

    有一回,我和索非几个人谈着对联。我说以前曾经听到过一副为理发店所写的对联:

    虽为毫末生意,

    却是顶上功夫。

    大家听了,都说写得好。丐尊先生见我们这样兴高采烈地谈论对联,就也来参加凑热闹,说:“我以前也拟过一副对联作为自况,联语是七个字一句:

    命苦不如趁早死,

    家贫无奈做先生。

    和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一联,是不是一样描写了个中情况,技巧上的工整怎么样?”大家听了之后,一齐叫起来:“好极了,妙极了!”后来丐尊先生还要我为他书写这副对子,但是我自认写得不够好,虽然写了出来,却搁着没有交出去,后来在不意之中,被发现了。他说:“写得不好不要紧,只要我欢喜,就不在乎写得好坏,作为纪念不是很好的东西么。”这一副对子就被他拿走了。

    丐尊先生和弘一法师:是莫逆交,弘一法师的书法造诣极深,为人所共仰,出家以后,常写与佛典有关的文字,与广大群众结缘。1929年,丐尊先生在“开明”为弘一法师出版《李息翁临古法书》一书,其中所收的作品都是弘一法师在俗时所临写的。此书“后记”由丐尊先生手撰,在付印前的有一天早晨,我刚走进办公室,见丐尊先生已经坐在我的对面。这位长者质朴持重,讷于言而敏于行,是我们年轻一辈的当然师表。他望着我说:“君訇!弘一大师的《临古法书》今天就要付印,我写了一篇《后记》,可惜我的书法较差,请你代我抄一下作为原稿出版行吗?”我说:“老夫子有命,当然可以,不过我写的字太嫩了,是不是适合,请你考虑。”“先写出来看看,如果写成后你自己认为不满意时,那时再由我自已来写,也管不得丑媳妇见公婆了。就这样办吧,一言为定。”他说后就干别的事去了。.这天下午和晚饭后,我仔细把《后记》写了两遍,翌日见丐尊先生来了,请他过目。他看完了我写的说:“你很用功,写得不错,可以用,就用你写的吧。”我说:“丐尊先生我思考了一个晚上,觉得我抄的东西不能用。”“为什么?”“你和弘一法师有几十年的交情,是他的知己、畏友、诤友,出一本书是不容易的。你写的端正厚重,比我老练,内涵的美要多得多哩,不如存真为宜。我不顾一切直言了,表示对二老的敬重。抄了两遍,表示不是偷懒推辞。”丐老说:“好,真爽快,听你的话我自己抄吧。~你写的两份我们各人保存一份,留作纪念。”我们办事,都很仔细坦率,讲明了情况,双方都很高兴。这篇《后记》的处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君訇,我们今天出去走走”。丐尊先生招呼着我,我们踏着初夏午后的阳光,一同到了北四川路,逛过了内山书店,各买了几本新书,又走进一家咖啡馆小坐。女服务员把咖啡端来之时,丐尊笑着对她说:“请你一起来坐坐。”女服务员站在那里,打量着,没有动。丐尊先生又加上一句:“你喜欢坐在我这边或者坐在他这边都可以,自己选择吧。”女服务员很伶俐地在我这边坐下了。丐尊先生望望我说:“君匐,人老了不中用了,你看,她不坐在我这边而坐到你这边就可以证明了,哈哈。”我却腼腆着没有哼一声。丐尊先生常常要伤感的,这件事也使他伤感起来,后在他的某一篇文章中,仿佛也写到了这件事。丐尊先生的伤感实在是假象,振作精神对付事业的发展,倒是他的本性,只要看他对“开明”的贡献,就可以证明了。

    我二十八岁结婚那年的初秋,因为我十分爱慕弘一法师的书法,便趁此机会,通过丐尊先生请求法师写一幅对子,他迟疑了好一会,和蔼地笑着说:“君訇,这可不行,不能把和尚的字换酒肉吃,张挂在新房里更不妥当,是不是不要请他写了吧?”我万万没有想到会答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可我还是顽皮地坚持着请丐翁协助。他看出我迫切的要求和爱慕的程度,想了一下说:“有了,你爱慕法师的字,我是理解的,我很同情,既然这样,让我回家找找看,如果在我旧藏中找到一幅对子可以送你,这样,不是同样满足了你的愿望吗?”我真是喜出望外,连声道谢。第二天上班不久,丐尊先生把双眼眯成一条缝,微笑着走到我的座位旁,随手把一副法师手写的对子放在我的桌子上说:“君訇,你的愿望达到了。这副小对本来是法师写给我的。现在把它转送给你,作为婚礼是罪过的,不作为婚礼。我还题了一行小字,你打开来看吧!”我迫不及待地,如获至宝地把它打开,只见是一副用北碑笔法写的五言联:

    一法不当情,

    万缘同镜象。

    下联的左边有一行题记是:“丐尊居士。己末八月,弘一演音客灵苑。”还用了一方朱文印“弘一”,真是精到极点!丐翁在上联右边的题记是:“君匐思得弘公法书,检旧藏赠之。癸酉秋日,丐翁记。”也钤了一方朱文“丐翁”的印。这方印还是我以前替他刻的。真有意思,丐翁、法师和我三人的手迹都聚集在这副小联上,正好说明我们三人之间的友谊。岁月匆匆,至今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丐尊先生、弘一法师早已作古,健在的仅剩下孤零零的我了。写到这里,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不禁强烈地思念着他们俩,泪水也潸然而下了。

    这副宝贝对联,在十年**中被抄走了,幸亏在1984年重又回到我的手中,好像有神护着似的。当时有许多朋友知道这个消息,要来一观的着实不少。也有人为了我重得此联,而写文在报上报导,真是一件韵事。

    我和丐尊先生的交往甚密,心心相印之处也多,可写的事迹,当然不止以上这些,今天为了丐尊先生百岁华诞,先写此短文作为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