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同志八十三岁了,他的((六十年文选》今天和读者见面,并借此庆祝他从事创作活动六十年。我很高兴能参加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会。虽然很可惜,为了保证巴老的安静,没有请他来和大家见见面,但我们依然感到很亲切,仿佛他就在我们身边,因为他的书和我们在一起,心和我们在一起。
新时期的第一个十年已经结束,第二个十年现在开始。这是历史性的年代:开放和改革的年代,民主和法制学步的年代,这是宽松和谐的年代,骚动不安的年代。这一切表明,我们正处在新的转型期:我们充满着希望,也充满着矛盾。((巴金六十年文选》,正是一阵响亮的新时期的叩门声。
根据古老的干支纪年法,六十年为一甲子。无论就个人的寿命来说,就历史范畴来说,都是很长的时期。《六十年文选》纪录了一个作家漫长的生活道路,反映了我们祖国曲折多变的气运,可以看作是推算时代休咎的历书,影响将远远超出文学艺术的范围。
巴老已经写了大约五百万字的作品,可是他不承认自己是文学家。“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的信仰:对生活的信仰。”这是((激流》三部曲总序里的话,他在起跑点上的长征宣言,体现了他的文学观和世界观。他从没有从这里后退半步。
他迄今为止的全部作品,全部生活,可以用一句话说尽,那就是对不公道、不合理作不懈的斗争。近十年的作品,则是他思想感情升华的顶峰。
“文化大革命”是全世界都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记的大事,特别是身受荼毒、创巨痛深的中国人民。这场“革命”彻底暴露了我们民族积垢、国民性中某些弱点的深重,和法西斯幽灵的疯狂,惟一的不幸之幸,是给了我们一次当头棒喝回头是岸的机会。但是头脑清醒的人谁也不敢盲目乐观,确信变相的“文化大革命”不会再次发生,除非从上到下,绝大多数人能够铭记这个惨痛的教训,保持高度的警惕。K随想录》是一位历尽沧桑的白发老人劫厩余生、痛定思痛的控诉书和自省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巴老甚至把这些文字当作他的遗嘱。如果我们对这样的声音无动于衷,准是我们的思维和神经系统出了故障。
巴老是诚实的,渗透他全部著作中热烈真挚的品质,就是有力的佐证。但是大声疾呼,反反复复,锲而不合地提倡说真话,却是近十年的事,这是接受事实教导的结果,这个看来单纯的表层下面,蕴藏着深刻的历史内涵、政治内涵、道德内涵和哲学内涵。因为这是对封建专制、个人崇拜、权力迷信的抗议,对浮夸、虚饰、伪善、夜郎自大、大言不惭等等一切政治权术的剥露。这是为了捍卫真理,捍卫人的尊严,社会主义的尊严。
讲真话是战斗,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伽利略对地球自转的论证,被宗教裁判所断为异教邪说,将他判处死刑,他却在法庭上坚持说:“地球依然在转!”季米特洛夫在莱比锡纳粹德国的刑庭上慷慨陈词,驳斥“国会纵火案”的弥天大谎,语气激烈尖锐,但是诚恳坦白,宣布他有“说实话的习惯”,要保卫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信仰。这是世界科学史上和革命史上著名的两大冤案。所有冤案的出现,都是对愚昧和谎言的指控,对不公道不合理的指控。
讲真话不容易,“对自己要求应当比别人更严格”,巴老坦率地承认,他要过这一关就“十分困难”。他的办法是首先把自己送上手术台,实行无情的解剖。他曾说,他写作所追求的,“绝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尔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一一‘他用手抓开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来,高高地举在头上’。”(((探索集》后记)现在他是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挖出来,一刀一刀地当众脔割。——他把这叫做还债。艺术上有所谓壮美的境界,我以为这就是一种。
讲真话要有容受的环境,但真话却是最强有力的,任何重大的压力不能粉碎,浓重的黑暗不能吞噬。5O年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只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以前的阳光一闪现,随即百卉零落,万籁无声。巴老曾经高叫“鸣起来吧!”接着就是深重的缄默,现在((六十年文选》终于留下了当年的呼声。《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一文,是在朝鲜战场上写的,最后以一段热情洋溢、诗意盎然的文字作结:
晚会结束后,我们走出洞来。雪落得更大了。汽车把我们送回到宿合的山脚下。我们冒雪上山,好不容易走到宿舍的洞口。雪花满天,冷气扑面,我埋头看山下,只有一片白雪。没有一个人家漏出灯光。夜并不迟,北京时间不过九点光景。在祖国的城市里应该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吧。孩子平静地睡在床上,母亲安静地在灯下工作,劳动了一天的人也得到了休息。是谁在遥远的寒冷的兄弟邻邦的国土上保卫着他们的和平生活呢?祖国的孩子们是知道的,祖国的母亲们是知道的,全中国的人民都是知道的。孩子们梦中的微笑,母亲们脸上满足的表情,全中国人民幸福的笑容就是对中国人民志愿军和他们的指挥员彭德怀将军的感谢的表示。
正是这位彭德怀将军,因为在l959年的庐山会议上讲了真话,一变而为声名狼藉的大罪人,并且由此掀起了一阵“反右倾机会主义”的狂风恶浪,连累了不少劳苦功高的老革命和许多无辜的同志遭殃。《会见彭总》也因此受到株连,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请看!我们有些人颠倒黑白的手法是多么可惊!),在“文革”中受到最严厉的声讨。但浮云终于消散,彭德怀同志毕竟恢复了他昭昭如日月的声誉。《会见彭总》也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反右以来,在大大小小的运动和非运动中发生的冤假错案,包括横遭无理批判的文艺作品,真可以说到了恒河沙数的程度,现在基本上已经平反昭雪,这就充分说明,我们已经击退了可咒诅的年月,迎来了可歌颂的时代。这样公涵、道德内涵和哲学内涵。因为这是对封建专制、个人崇拜、权力迷信的抗议,对浮夸、虚饰、伪善、夜郎自大、大言不惭等等一切政治权术的剥露。这是为了捍卫真理,捍卫人的尊严,社会主义的尊严。
讲真话是战斗,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伽利略对地球自转的论证,被宗教裁判所断为异教邪说,将他判处死刑,他却在法庭上坚持说:“地球依然在转!”季米特洛夫在莱比锡纳粹德国的刑庭上慷慨陈词,驳斥“国会纵火案”的弥天大谎,语气激烈尖锐,但是诚恳坦白,宣布他有“说实话的习惯”,要保卫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信仰。这是世界科学史上和革命史上著名的两大冤案。所有冤案的出现,都是对愚昧和谎言的指控,对不公道不合理的指控。
讲真话不容易,“对自己要求应当比别人更严格”,巴老坦率地承认,他要过这一关就“十分困难”。他的办法是首先把自己送上手术台,实行无情的解剖。他曾说,他写作所追求的,“绝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尔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一一‘他用手抓开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来,高高地举在头上’。”(《探索集》后记)现在他是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挖出来,一刀一刀地当众脔割。——他把这叫做还债。艺术上有所谓壮美的境界,我以为这就是一种。
讲真话要有容受的环境,但真话却是最强有力的,任何重大的压力不能粉碎,浓重的黑暗不能吞噬。50年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只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以前的阳光一闪现,随即百卉零落,万籁无声。巴老曾经高叫“鸣起来吧!”接着就是深重的缄默,现在((六十年文选》终于留下了当年的呼声。《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一文,是在朝鲜战场上写的,最后以一段热情洋溢、诗意盎然的文字作结:
晚会结束后,我们走出洞来。雪落得更大了。汽车把我们送回到宿合的山脚下。我们冒雪上山,好不容易走到宿舍的洞口。雪花满天,冷气扑面,我埋头看山下,只有一片白雪。没有一个人家漏出灯光。夜并不迟,北京时间不过九点光景。在祖国的城市里应该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吧。孩子平静地睡在床上,母亲安静地在灯下工作,劳动了一天的人也得到了休息。是谁在遥远的寒冷的兄弟邻邦的国土上保卫着他们的和平生活呢?祖国的孩子们是知道的,祖国的母亲们是知道的,全中国的人民都是知道的。孩子们梦中的微笑,母亲们脸上满足的表情,全中国人民幸福的笑容就是对中国人民志愿军和他们的指挥员彭德怀将军的感谢的表示。
正是这位彭德怀将军,因为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讲了真话,一变而为声名狼藉的大罪人,并且由此掀起了一阵“反右倾机会主义”的狂风恶浪,连累了不少劳苦功高的老革命和许多无辜的同志遭殃。((会见彭总》也因此受到株连,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请看!我们有些人颠倒黑白的手法是多么可惊!),在“文革”中受到最严厉的声讨。但浮云终于消散,彭德怀同志毕竟恢复了他昭昭如日月的声誉。《会见彭总》也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反右以来,在大大小小的运动和非运动中发生的冤假错案,包括横遭无理。批判的文艺作品,真可以说到了恒河沙数的程度,现在基本上已经平反昭雪,这就充分说明,我们已经击退了可咒诅的年月,迎来了可歌颂的时代,这样公涵、道德内涵和哲学内涵。因为这是对封建专制、个人崇拜、权力迷信的抗议,对浮夸、虚饰、伪善、夜郎自大、大言不惭等等一切政治权术的剥露。这是为了捍卫真理,捍卫人的尊严,社会主义的尊严。
讲真话是战斗,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伽利略对地球自转的论证,被宗教裁判所断为异教邪说,将他判处死刑,他却在法庭上坚持说:“地球依然在转!”季米特洛夫在莱比锡纳粹德国的刑庭上慷慨陈词,驳斥“国会纵火案”的弥天大谎,语气激烈尖锐,但是诚恳坦白,宣布他有“说实话的习惯”,要保卫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信仰。这是世界科学史上和革命史上著名的两大冤案。所有冤案的出现,都是对愚昧和谎言的指控,对不公道不合理的指控。
讲真话不容易,“对自己要求应当比别人更严格”,巴老坦率地承认,他要过这一关就“十分困难”。他的办法是首先把自己送上手术台,实行无情的解剖。他曾说,他写作所追求的,“绝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尔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一一‘他用手抓开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来,高高地举在头上’。”(《探索集》后记)现在他是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挖出来,一刀一刀地当众脔割。——他把这叫做还债。艺术上有所谓壮美的境界,我以为这就是一种。
讲真话要有容受的环境,但真话却是最强有力的,任何重大的压力不能粉碎,浓重的黑暗不能吞噬。50年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只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以前的阳光一闪现,随即百卉零落,万籁无声。巴老曾经高叫“鸣起来吧!”接着就是深重的缄默,现在《六十年文选》终于留下了当年的呼声。((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一文,是在朝鲜战场上写的,最后以一段热情洋溢、诗意盎然的文字作结:
晚会结束后,我们走出洞来。雪落得更大了。汽车把我们送回到宿合的山脚下。我们冒雪上山,好不容易走到宿合的洞口。雪花满天,冷气扑面,我埋头看山下,只有一片白雪。没有一个人家漏出灯光。夜并不迟,北京时间不过九点光景。在祖国的城市里应该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吧。孩子平静地睡在床上,母亲安静地在灯下工作,劳动了一天的人也得到了休息。是谁在遥远的寒冷的兄弟邻邦的国土上保卫着他们的和平生活呢?祖国的孩子们是知道的,祖国的母亲们是知道的,全中国的人民都是知道的。孩子们梦中的微笑,母亲们脸上满足的表情,全中国人民幸福的笑容就是对中国人民志愿军和他们的指挥员彭德怀将军的感谢的表示。
正是这位彭德怀将军,因为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讲了真话,一变而为声名狼藉的大罪人,并且由此掀起了一阵“反右倾机会主义”的狂风恶浪,连累了不少劳苦功高的老革命和许多无辜的同志遭殃。《会见彭总》也因此受到株连,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请看!我们有些人颠倒黑白的手法是多么可惊!),在“文革”中受到最严厉的声讨。但浮云终于消散,彭德怀同志毕竟恢复了他昭昭如日月的声誉。《会见彭总》也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反右以来,在大大小小的运动和非运动中发生的冤假错案,包括横遭无理批判的文艺作品,真可以说到了恒河沙数的程度,现在基本上已经平反昭雪,这就充分说明,我们已经击退了可咒诅的年月,迎来了可歌颂的时代。这样公开地纠正如此众多和严重的错误,是难能可贵的,表现了决策阶层巨大的勇气和责任心。人民对此是满意的。但如果不以此引咎而居功,不以此负疚而自得,把它当作光荣正确的标志,却并不能使人心悦诚服。“邑有流亡愧俸钱”,政治家应当有韦应物那样诗人的胸襟。
((爝火集》序言里提到一个故事:“文革”期间,上海北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一位女青年在认真地读《家》,被旁人发现了,告诉她这是大毒草,当场一把火烧掉,并在熊熊的火光中开了批判会。这大概可以算作人类读书史上绝无仅有的故事。巴老自己也否定过《家》,承认反封建的主题已经过时。但只要事实证明,大大小小的高老太爷、冯乐山这一流人物,还盘踞在各个生活领域里,《家》就烧不尽、就会和他们共存。其实,即使有一天这一流人物真正灭亡了,((家》也会继续流传。历史是不会消失的,人们将永远从过去对照现在,瞻望未来,反映历史真实的优秀文学作品,也永远对读者有用。一一这就是文化的生命力。
大地春回,极其重要的,新的一年开始了。今天的局面得来不易,这里凝结着不世的功勋,但也包含着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的眼泪与汗水,《六十年文选》就是一件物证。我们经常说,谁为人民做了好事,党不会忘记他。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党为人民做了好事,人民也不会忘记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崭新的时代展现在前面,但我们是从坎坷不平中跋涉过来的。我们需要炽热的感情,清明的理智,宽容谅解的团结精神。更要有面对现实的勇气,包括光明面和黑暗面。为了征服生活,使生活变得更美好,让我们像巴老那样,大家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吧。
1987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