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回忆我们的父亲(2)
    父亲常引谭嗣同的话说:“少遭纲伦之厄”见谭嗣民的(《仁学》序。这确实是实在的情形。父亲生,祖父(名振常,清同治年间的举人)已六十二岁。父亲小时候,三周岁就站在书架旁读祖父亲自写的一条条的《尔雅》。听父亲说,到晚间他常是读到两腿僵直自己不能走回去,只好由仆人抱他回到内房去。祖父对于父亲从小管教极严,盼望他将来能考上举人。这自然是封建科举时代要求“正途”出身的思想。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们的伯父(名恂,号念劬,清末曾任驻日本及俄、法、意、荷等国参赞及公使)比父亲大三十四岁,他十几岁就考中了秀才,考了好多场也没有考上举人,因此祖父把儿子中举的希望完全寄托在父亲身上。父亲五岁从塾师读经书,决不许看闲书。有一次,父亲偷看《桃花扇》,被老师发现,一戒尺打来,眉心上永留下一个疤痕。祖父去世,父亲才十一岁;他十五岁祖母又去世了。在封建时代,“守制”的人是不许考试的,他就只好放弃考试。他还看到在封建的旧礼教家庭中,女子死了丈夫的处境是多么低下惨苦!经济当然不能独立,事事要仰仗他人,看人的脸色行事。这些情况,父亲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因此他对于他的母亲特别怀念。他每到他生日的那一天,只是自己单独去照~张像留作纪念,从未做过“生日”。可以说我们的父亲在十五岁以前,是被关在书房里读经书学做八股预备考秀才的一个人。祖母死后,父亲才算得到了自由,和外界有了接触,能看到一些当时的新书,报,如《新民丛报》、《清议报》等。他十六岁的那年冬天,一个朋友送他两本书:一本是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一本是邹容的《革命军》。他读后思想上受了一番大刺激,以前尊清的见解竟为之根本动摇了。他认为章、邹二人的主张真是有道理,一定非革命不可!他十七岁的夏天就把辫子剪了,表示反对满清的决心。父亲在年轻时候有过这样一段亲身感受的经历,所以他对于“三纲”这种封建礼教的教条是切齿痛恨的。他说:‘三纲’像三条麻缉,缠在我们的头上,祖缠父,父缠子,子缠孙,一代代缠下去,缠了两千年。新文化运动起,大呼解放,解放这头上缠的三条麻绳。我们以后绝对不许再把这三条麻绳缠在孩子们头上!可是我们自己头上的麻绳不要解下来,至少新文化运动者不要解下来。再至少我自己就永远不会解下来。为什么呢?我若解了下来,反对‘新文化’维持‘旧礼教’的人,就要说我们之所以大呼解放,为的是自私自利,如果借着提倡新文化来自私自利,新文化还有什么信用?还有什么效力?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我自己拼着牺牲,只救青年,只救孩子!”父亲确有这样决心,实际上也是这样做的。他和我们的母亲虽是旧式婚姻,但家庭生活一直很和谐。他把我们送进学校,教我们认真学好外语和科学知识,小学读的是白话文,用注音字母来注字音,并且要我们参加体育运动,锻炼好身体,所以我们过的完全是学校的生活。五四以后,父亲给我们的课外读物,期刊有:《小朋友))、《儿童世界》、《小说月报》、《创造季刊》、《语丝》;旧小说如《儒林外史》、《水浒》、《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三国演义》;新小说如、:《呐喊》、《彷徨》、《鲁滨逊漂流记》、《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等。这不仅丰富了我们的课余生活,还开阔了眼界,养成读书的习惯,对于写作也有一定的帮助。父亲常对我们说:“你们将来学什么,我不包办代替出主意,由你们自己去选择。但是一个人应该有科学的头脑,对于一切事物,应该用自己的理智去分析,研求其真相,判断其是非、对错。然后定改革的措施。其次,对于古书要用历史的眼光去分析,这样,对于制度的由来,文化的变迁才能弄明白,弄明白了有两个好的结果:一是知道现在不适用的,在过去某时代是很需要的,这样便还它在历史上的价值;一是知道在前代很有价值的,到了现在,时代变了,早已成为僵石了,无论它在历史上有怎样的大功效,今天总是要不得的。这样便不至于贻害今人。第三,对于社会要有改革的热诚,时代是往前进的,你们学了知识技能就要去改造社会。”父亲从我们小时候就教给我们向前看,应该多接受先进的思想,接受新事物,不可保守。以上是我们回忆父亲五四运动前后的一些情况。

    二、文字改革

    父亲一生中另外一件重要工作是积极地参加了“国语”运动。他1917年加入国语研究会为会员。1919年他兼任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常驻干事。1918年冬,吴稚晖从上海带着他亲自编写的《国音字典》稿本来北京,共有一万三千多字,是根据l913年教育部读音统一会全国代表和专家多数表决的字音规定的。当时在陈颂平家中邀请了吴稚晖、黎锦熙、王璞、马裕藻和父亲开审查会,经过两天就修正决定了。19l9年,《国音字典》出版,东南方面的教育界大不以为然,说《国音字典》不应该用多数人表决的普通字音,应该一律照北京本地人说话的字音。父亲当时认为不可变更原来的审查时的原则,只可逐字复审,稍加修订。《国音字典》到1920年才由教育部正式公布。从此《国音字典》成了全国文字读音的标准,直到1932年才正式废止,另由教育部公布《国音常用字汇》。这部《国音常用字汇》却是完全改用北京本地人说话的宇音为标准了。这个转变,父亲是起着主要作用的。因为通过一个时期的实践,检验出原来《国音字典》审查原则是不符合字音实际的。从此“国语”运动的语言标准问题才确定了一条合理而有效的路线。从这里可见父亲的“实事求是”精神。《国音常用字汇》是怎么样编成的呢?1925年,由《国音字典》增修委员会推举黎锦熙、王璞、赵元任、汪怡、白涤洲和父亲六人为起草委员,逐字逐音逐日会议,到l926年才写成十二大册稿本,父亲认为字数太多,有些不常用的字,其音又一时难以决定。1929年,经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第二次常务委员会决议,改名为《国音常用字汇》,就原稿本删定,共得9920字,加上异体异音的字,合计12220字,再由父亲做最后的审查,黎锦熙和白涤洲参加意见,到1931年,(《国音常用字汇》的全稿才定下来,整整经过了十年。这《字汇》中有一长篇例言,题目是“本书的说明”,是父亲亲自写的,是一篇精细、简明、切实的作品。此外,关于注音符号的论著,他还写了《十八年来注音符号变迁的说明》和《国音声符略说》,均发表在《国语周刊》上。

    1923年《国语月刊》出版了一期“汉字改革号”。在这期上,父亲发表了长篇论文:《汉字革命》,说:“汉字的罪恶,如难识,难写,妨碍教育的普及,知识的传播,这是有新思想的人们都知道的,”汉字不便编号,检查,排印,打电报,打字等等,“处处都足以证明这位老寿星的不合时宜,过不惯二十世纪科学昌明时代的新生活”!他又从汉字“由象形而变为表意,由表意而变为表音”的演变历史,证明汉字自身走着“离形就音”的道路,只要表音的假借字“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则拼音文字就可以出世”,所以“汉字革命,改用拼音,是绝对可能的事”。他用进化观点肯定拼音文字是比汉字更加进步的文字。他不否定注音,但是不满足于注音字母。他说:“注音字母虽然是改革了的汉字,虽然是拼音的字母,但和世界的字母一罗马字母式的字母一还隔了一层。”他是主张“汉字革命”将来一定要改用“拼音文字一”,并且主张用罗马字母。在“汉字改革号”这期中,黎锦熙发表了《汉字革命前进的一条大路》,这篇文章中,强调“词类连书”对汉语拼音文字的重要性,使“连写”问题初次得到比较系统的研究。赵元任也在这期中发表了《国语罗马字的研究》,提出详细的“国语罗马字的草稿”。这都给后来拟订“国语罗马字方案”奠定了基础。就在这午,父亲在国语统一筹备会第五次常年大会上,提出请组织“国语罗马字”委员会的议案,由大会主席指定会员黎锦熙、赵元任、林语堂一、汪怡和父亲等十一人为委员,但是由于当时北洋军阀混战,时局不安定,工作无法进行,只是在北京的几个委员彼此讨论研究。到1925年,刘复从欧洲回国,发起一个“数人会”,专谈语言音韵之学,后来就在这会中专门讨论“国语罗马字”的问题,由赵元任主持写稿,经过了一年的商讨,开会二十多次,稿子换了九次,拟定了一个“国语罗马字拼音方式”,在1926年9月14日,由研究委员会开会,全体通过。但是当时北洋军阀**,凡事都“开倒车”,因此教育部当局不肯用部令公布。1926年11月9日,就以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的名义直接布告,把“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正式公布。过了两年,直到l928年9月26日才由教育部(当时称大学院)把它正式公布,做为“国语字母第二式”。所以“国语罗马字”是经过两次公布的。当时父亲很有几篇关于“国语罗马字”韵重要文章,如:《为什么要提倡国语罗马字?》、《历史的汉字改革论》、《国语罗马字的字母和声调拼法条例》、《关于国语罗马字字母的选用及其他》等,都发表在《新生周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