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我,像鱼儿投入了汪洋大海,原那一坛死水中的一切不幸全不想了,没了。我和父亲直到这时,也没有过语言的往来,不知道他每天都想些什么,只从他那又急又快的脚步中,看到他走着这条新路很愉快。只有一次,不知道他为了买什么,到运河东敌占区去了一赶。他回来说,夜间回家去看了看,乡亲们把我家的大门口用土坯封起来了。他是从东邻家的梯子上爬到我家的东房顶上,又抱着枣树下到院子里。那小黑狗已经长成了大狗,黄狗快老了,两只狗一看见他,都用后腿站起来,用它们的前腿和爪子抱住了他的肩膀亲他,发出了呜呜的哭声。乡亲们告诉他,封门时把狗赶出来,它们又跳回家,谁也抱不出来。南邻的小三哥只好每天三顿用绳子吊下个小桶去喂它们,它们才活下来。从西墙角给它们扒了个洞,让它们出来和别人家的狗到村外去玩玩,散散心,它们还是不出来,在等,等这一家人回去。
当我父亲又爬上枣树要离开家时,两只狗在树下使劲往上跳、跳。当它们望不见我父亲了,它们在院子里的声音更响,像在哭。
奶奶和一家人听了,都流了泪,只有父亲没有泪。我从没见过他流眼泪,我以为他没有泪,他没有长着会流泪的眼睛。长大后,我才明白,他很有家长的尊严,当着儿女的面,他是不能随便流泪的。
在工厂,又发生了一场矛盾。政府选拔我父亲到太行山晋冀鲁豫边区政府的参议员训练班去受训,受完了训就是那一级政府的参议员了。母亲和二哥都十分高兴,保证父亲走后,我奶奶不会受委屈,大家都会更加孝敬她,处处把她照顾好。看到父亲那兴奋的神采,他也很想去,他当然要问我奶奶。奶奶寒下脸说:“你去吧,回来你就没有娘了。”
这句话,算铁板上钉,谁说什么,父亲也不去了。他的回答是:“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我在这工厂里办点事算忠孝双全,都尽了。再说,儿女们谁尽忠我也不挡着,叫他们去尽忠,也算替我尽了一份。”
在母亲听来,他说的全都是歪理,是落后,是愚忠愚孝,是无理胡搅,把母亲气得够呛。
我和侄女在子弟小学读书不到半年,军分区宣传队来招收女孩当宣传员,我和两个侄女都走了。父亲确实没有阻挡,他没有认为女孩去当兵有啥不好,更不说我们去了可能会遇到危险。这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女孩,死活他管不着,他说话是算数的,再加上母亲的支持。在抗日根据地,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人民的,大家都有了当家做主的权利,父亲的家长权威,无形中自动退位。
1942年5月,敌人开始对这一片根据地进行大“扫荡”。我和侄女又和家人聚到一起,但我们这些抗日战士的家属很难落脚了。我父亲担当起一家老小从这里到那里的逃难任务。哪里还有太平日子呢?瞎闯罢了。
原来我们一家分散着住在武城县运河西的村庄里。敌人“扫荡”过去,就在这些地方修炮楼,怎么办呢?有位老乡说,枣强和冀县还是我们的根据地,敌人没有“扫荡”。这样,父亲借了个小手推车,让奶奶和小侄女坐上去,他推车驾辕,我们三个女孩拉车,向西要走一百里路呢。这是夏天,父亲的汗水湿透了全身的衣裳,一步一滴汁水,一个脚印。走出去不太远,就变成厚厚的沙土路了。母亲和大嫂都是小脚,实在迈不动步,就在沙路上向前爬、爬。她们身后的沙土中都留下了一长串身印。父亲那推车的脚步更费劲了,他喘着,喘着,拼命地推。奶奶和小侄是不能下车的,下来也走不成,爬也爬不动。奶奶在小车上望望前,望望后,皱紧眉头,愁得直想哭。
来到了冀县沙土窝里的黄洼窑村,村长找了个房子多的户家让我们一家住下了。父亲紧接着的任务是给一家老小九口人找吃的。开始,村政府送来点粮食,饽饽,时间久了,就供不起了。父亲天天找区政府去批条子,批到哪个村,就到哪个村去讨要。而这里离敌人并不远,敌人常出来抢粮,抢东西。我们的部队和地方工作人员都要吃饭,各村的人民群众都很艰难。
每天,父亲天不亮就出发,一家老小整天饿着等着他的脚步声。天很黑了,他才回来。也不知道他去哪个村,跑了多远的路。他的脚步声成了一家人的生命线,我们等着,听着。如果他的脚步声更重了,就说明他背来了粮食。我们赶忙跑出去接过来,常常那口袋底上只有一点点,五六斤,最多十几斤。我们倒在碾盘上碾,连糠皮一起吃,也不够一两天的,只能拔野菜,做糊糊。只有一次,父亲背回来三十斤谷子,一家人高兴极了,做了一锅带糠皮的发面窝窝。小侄女一看,不敢动,她仰起脸问:
“老奶奶,这一顿咱全家都吃这么好的饭呀?”
奶奶用哭声说:“咳!唉!我那孩儿啊……”她说不下去了。
谁知,没有多久,敌人又开始了对这一片地区的大“扫荡”。一位老大娘说:“你们出去跑,把老太太交给我吧,还有这个小丫头和他哥哥黑小,饿不死
这次“扫荡”连续二十多天,父亲带领着母亲、嫂嫂、我和侄女,钻庄稼棵,遍地跑。人又饿又累,两天后,几口人再也不动步了。枪炮声在各处响,说不定敌人的汽车和马队会从哪里窜出来。父亲一看大人孩子要累垮了,他让我们在一片坟头地中等他,他不顾死活,走向了一个村庄。我们正为他担心,他抱着八个高梁面饼子跑回来了。我们又惊又喜,好像这些干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父亲说:
“那一家的老大哥、大嫂都太好了,人家说,这乱时候救命要紧,就是这么多干粮,全拿走吧!”
又过了三天,父亲再到那一家要饭时,他空手回来了。那一家再也没有吃的了。跑“扫荡”的人很多,许多人去要过,他们自己也在挨饿。我们一面躲敌人,父亲一面抽空进村去讨要。他不让妇女和孩子进村,怕碰上敌人,他自己不顾死活,去探路,去冲闯。秋天,他领着我们捡豆粒,捡落在地上的大麻籽粒,去给我们换点东西吃。
说实在的,这几个月要不是有父亲在,这一家人的死活就说不定了。我二哥在武城县公安局担任除奸股长,这里“扫荡”过后,他来接我们时,瞪大了眼睛一看,笑着说:
“哈哈!又是一个也没少,都在,都活着。”
奶奶说:“问问这几口子吧,是不是你爹那双腿脚快跑断了?”
二哥望着父亲笑,父亲那没有表情的面孔在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回到武城县的前树村,父亲认为我们应该学点什么,他教我和二侄女淑花打算盘。加减乘除,我学完后,淑花还是学不会“小九九”的打法。我父亲急了说她笨,一巴掌打得淑花干脆不学了。
1942年冬天,我离开父亲到地委去当了交通员,一直到1945年我们的县城解放,我已经当上军区文工团的演员。到我们县城来庆祝,演出,我又和全家人见面了。军民在狂欢中给文工团送来了许多肥猪肉。各分队每顿饭打一盆肉来,大家吃不完,都给我们家送来。看我们一家子这个吃劲,像在冀县喝菜粥,你一碗,他一碗,父亲用的是大海碗,他能吃两碗,足有三斤肉。这就是抗战八年没吃过肉的一家子。
从这以后,母亲、嫂子都参加了工作,孩子们出去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家中只有父亲和奶奶了。奶奶一活活了一百零四岁,全是父亲做饭,照顾。奶奶死前躺了三年,父亲为了护理她,三年没有脱过衣服好好睡过一觉。
六九年奶奶去世后,我本想让父亲到我身边来休息几年,让我来孝敬孝敬他。恰恰在此时,“四人帮”正猖狂。我很难有机会回到邯郸家中看望父母和两个小儿子。
这时候,母亲已经83岁,糊涂了。她一看见我父亲,总想起过去她在家挨打受气的那些年月,那一切给她的伤害太重了,抗战共患难的八年,也没有医好她心灵的创伤,和父亲有隔膜。
只有一次,我回到了家,看见父亲端着碗稀饭,颤抖着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