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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3)
    “我哥哥参加革命可以,为什么非要我去读书呢?”我争辩道。

    “我说过了,读书也是革命,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革命有分工。”他耐心地说,“你哥哥比你大两岁,他去参军我不反对,像你这样年纪,去干什么?一打仗还是负担呢?”“我才不会成为负担呢!”

    我妈看我又拗起来,数落着:“不听老人言,必定受艰难,看吧,有你小孩受的苦。”父亲摆摆手,制止妈妈说:

    “好好,要他再想想。再想想。”我发现父亲这次回来,脾气比过去好多了。对我们很讲“平等”,真是一革命就把身上的军阀作风革掉了不少。

    过几天父亲又同我讲到北京上学的事,我以转学困难。插班困难来搪塞,他哈哈一笑,口气很大地说:

    “到北京能没有你上的学?你想上哪间学校都可以。我可以找薄一波同志嘛,找周恩来同志嘛。”,父亲说这话,一方面暴露了他的特权思想,一方面说明他当时还未想离开北京,他对他的个人前途还是乐观的。

    我家住在小纸坊街,小纸坊街解放前住了许多要人,在开封很有名气。父亲一回来。整条街都知道“军长回来了”,街坊们都为我家庆幸,对我们家人很尊重。当时我所在的中原大学23队组织秧歌队没有锣鼓,我带同学到街道上借,拉人力车的和别的街坊见到我,都喊我“三少爷”,回到学校同学们取笑我,我气得哭了一场,我对能使人称我为“少爷”的老爹,又耿耿然了。

    过去的岁月像一个破碎的阴影,笼罩着父亲,笼罩着儿子,笼罩着我们的父子关系,这个阴影虽说破破烂烂,虽说看不到,摸不着,但却是那般沉重,它像一张用铁链结成的网,我们始终将它揭不开,推不去。父亲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但我学的“辩证法”却教会我对他只看一面。那时候的潮流如此,我把家庭成份说成是官僚地主,要同家庭决裂,似乎很革命。一九五一年我在中共中央中南局社会部办公室工作时,一天晚饭后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同志在机关大院里游玩,办公室主任招呼我过去,我走到他身旁,他要我坐下,我同他坐在花圃的台阶上,他笑着问我,你的父亲叫范龙章吧?我说是的,他说是到过延安的那个范龙章吗?我又说是的。他“呵”了一声,说他见过我父亲。

    “你怎么见到他呢?”我诧异地问。

    “在延安开大会我见过他,”主任笑笑,“不过他在主席台讲话,我在台下当听众,其实不认识。他是延安的大名人,我是无名小卒,也可以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他在延安的情况,我没听他讲过。”我说。

    “既然你父亲是范龙章将军,你把家庭成份填写为官僚地主不妥,我不知道你家里是不是地主,但我知道你父亲在延安入了党,是党中央直接批准的共产党员,所以不能说他是官僚,不能依他把家庭成份定为官僚地主。”

    主任与我谈过话后,再填表我就将家庭成份填为地主。1980年,组织上落实政策,又把我的家庭成份落实为革命军人。

    一种政治压力和左的思潮扭曲了父亲、扭曲了我,也扭曲了父子关系。父亲本身何尝不在这种压力下屈服,不在这种思潮下迷茫。后来我看到父亲五十年代口述的一些回忆文章,在用批判的眼光审视前半生的同时,回避了他追求进步、向往光明的一面。把他在整个抗日时期的活动,用“联日**”四个字概括,只字不提他参加“八·一三”淞沪抗战、台儿庄会战、瑞昌会战;只字不提他在黄河北岸与日本转战数载,反对投降,两次率部突围的壮烈行动。在国民党三十九集团军的将领中,他是最先表态支持高树勋总司令举行邯郸起义的,对起义起了重大作用。但在回忆文章中却轻描淡写,并给自己扣上随机应变的帽子。他一生中的两个闪光点:一是坚持抗战,一是参予邯郸起义,都被写成这个样子,这实事求是吗?难道父亲说这许多违心的话,内心没有痛苦吗?将军白发,不敢言功,实令人哀叹。

    1949年四五月间父亲又回开封时,情绪大不如前,比较沉默。我从他同母亲的谈话中,知道新乡谈判受挫,他心情郁悒。他同国民党四十军军长李铁军可谓老朋友,抗战期间,一起出生人死,颇有交往。他奉华北军区和薄一波同志之命,单身进新乡城与李铁军谈判,争取新乡和平解放。初见面时,李铁军曾奚落他,说他自己在共产党那边被冤枉,被扣压,遭监禁数月之久,弄得手无一兵,身无寸权,如今还来作说客,实令人心寒。=但他对此却一笑了之,凛然向李铁军申明大义,分析大局,指明大势,劝李铁军不要以个人得失为重,要认清形势,走傅作义将军的道路。薄一波同志指示父亲按北京方式解决新乡问题,经过谈判李铁军接受了这个方案,后我方地方部队看四十军已成笼中之鸟,坚持要四十军投降,放下武器,以装备自己,因此双方争持不下。最后虽按投降的办法拟订了协议,李铁军称病飞离新乡,四十军迟迟不肯签字。此时父亲已萌“归隐”之意。

    关于父亲离队的原因有种种说法,我分析是下列几个因素促成的:一、对在“民主建国军叛变”冤案中,他被扣押吊打、监禁审查思想不通。对属下一批军官仍然蒙冤系狱,他内心很痛苦,在此情况下,他认为他个人继续当官,对不住部下;二、新乡谈判受到挫折,他感到自己无功于组织;三、解放战争即将结束,今后不打仗了,他缺乏文化,不会被重用,也没有东山再起之机;四、在一些老朋友的怂恿下,错误理解保护民族工商业的政策,想办工厂赚钱,舒舒服服过太平日子。是年六月,父亲到北京向薄一波同志汇报工作,提出“解甲归田”的要求,薄一波同志劝导他,要他留在北京,如不想干具体工作,挂个名誉职务也可;如果真想“归田”,可带四五万人办个大农场,人马比带一个军、两个军还多。他的朋友和入党介绍人申伯纯、金城、周子健、朱早观诸同志也对他进行苦劝,他去意已决,不听劝告,后来薄一波同志只好给吴芝甫同志写了一封信,让他带上,嘱咐他遇到困难去找吴芝甫。他于七月中旬回到开封。他到开封那一天,正好我在当天乘车南下,我到行宫角他的面粉公司筹备处去看他,向他告别,他把腕上一只手表脱下送给我。父亲原来有一只很名贵的长方形手表,是抗战初期汤恩伯送给他的。1949年他被送进神泉学习班时,这只手表连同朱总司令送给他的羔皮大衣、他同毛主席的合影都丢失了。他送给我的手表,是他在新乡策反时,一位老朋友送的。

    我南下之后,再一次见到父亲已是十九年后的1967年了。那时我在广东省化工原料公司工作,出差河南,在家住了两个多月。1954年我家随省府迁郑,住在郑州行政区花园路口东己院。东己院是几排两居室一套的平房,住户大都是政协的老先生,老先生们在房前屋后种上苹果、葡萄,院子里倒是葱葱茏茏,一片绿荫,很有几分乡间风味。1966年父亲突得重病,脑血栓,差一点瘫痪。我回家时,他已恢复到能够拄杖走路。东己院卫生设备差,厕所公用,我每天陪他上厕所,一个星期陪他到省府门诊部拿一次药,有时陪他上街理发、下澡堂。父亲喜欢理发、洗澡,把这看作一种享受。行政区一些理发师傅和澡堂师傅同他关系甚好,每次我去理发及洗澡,他们都围过来同我谈话,他们说我父亲原来身体很好,腰背从来绷绷直,不像六十七八的人,文化革命一起来,一场病把他打垮了。他每次进澡堂,都要带两包“彩蝶”或“三门峡”香烟,澡堂师傅一见到他,“就过来招呼,抽他的好烟。那时已不准搓背,澡堂师傅还是偷偷帮他搓一搓。这可以看出父亲在行政区的人缘,他愿意和引车卖浆者流为伍,结交了一帮朋友。有几次我同他在路上遇到他的同事。一次,我看到一个身材不高,面皮青白的老者立在一棵法国梧桐前摇摆双臂、左右开弓拍打树干,父亲看出我有点好奇,就走过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