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村是个小寨子,被土夯的寨墙围着,中间一条大街,从东寨门直通西寨门。南寨门有门楼而没有门洞,人们只从三个寨门出入。街上有几间杂货店,还有一个邮政代办所。我们家借住在寨西南角一个大户人家里。我虽出生在开封,但我尚不记事已回到郭村。刘村比郭村大,也比郭村热闹,有点城镇的气象。它是我最早留下印象的“城池”,所以至今有关“城池”的联想,我仍然会把地点移至刘村。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豫南小集镇。它西临白河,南滨留河,地处两河交处,河对岸是起伏的山丘,山丘上长满丛丛柞树,深秋季节,柞叶像被秋风烧过,变成半焦的暗褐色。冷风吹来,满山都似火苗飘荡。留河岸上,疏疏落落地立着一兜兜芦苇,灰白色的芦花在阳光下闪动,远看如无数只白鹤在低徊高翔。河岸与寨墙之间有一大片桃林,桃子早御了,桃叶飘落了,但那密密的交织在一起的枝干,仍铺排出一派蓊茏之气,令人感觉不到秋之萧条、冬之凛冽。白河离寨子稍远,碧清的河水和白色的沙滩从遥远的天际飘到这里一展,似要把这座小镇裹挟了去。它是天之河,它的美丽无与伦比。我喜欢站在寨墙上眺望它,一带稀疏的柳林含着晚霞托着殷红的夕阳,夕阳慢慢下坠,渐淡渐扁,又踮踮脚,不知是跌落到岭后还是河底。河水在辉煌地一亮之后变暗了,沙石滩上飞起一群大雁,啼鸣着,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在河面上盘桓,好像要打捞落日,但它们的翅羽遮住了西天的霞光,天猛一下子黑了下来。我回头望望,原来星辰早在东方升起,寨子里已有点点灯光。
刘村有一座中学——南都中学和一座中心小学。中学在街上,小学在东门外,二哥上中学,我每天到东门外上小学。父亲所以选择刘村来安置我们,我想是为了我们念书方便,我记事之后跟着父亲驻防,这是仅有的一次,我们借住人家三间房,母亲和弟弟、妹妹住东间,乳母带我和哥哥住西间,正中一间算是客厅。我住的房间南窗下有一书桌,我同哥哥常在上面做作业。父亲每回家,常到书桌旁站站,看我们做作业。他只是默默地看一看,从不说话。
父亲常带愁苦之色。那时候部队非常困难,老家的房子被日本人扒了,财。物几乎全毁,祖母总是向父亲要钱,父亲没有钱她就闹,还闹到集团军总司令、高树勋那里。这一次高树勋对父亲很同情,给了祖母一些钱,说父亲是孝子。美国援华团到中国,派了许多视察组,有一个视察组到新八军来,为首的是一个美军校级军官。军部在石桥,军长胡伯翰要各师师长到石桥欢迎援华团视察组,并要求军容严整,必须穿马靴。经过几年的辗转,父亲私人的物品几乎一无所有,哪来的马靴?一个副官听说某团长还有双马靴,赶快借来。父亲穿起来太小,夹脚,他痛苦地走几步,突然大怒,脱掉靴子猛然向墙上掷去,狂吼道:“老子这个师长不当了,他妈的,我这个将军还得穿马靴向洋少校敬礼,可笑!有枪有炮就拿来,你出枪我出命,为啥我就得比你低一头!”后来军部通知视察组要到师里来,得好好接待。为了希望人家说句好话,能分配到一些美式装配,父亲忍住气,派军需到南阳采买西餐用具及山珍海味。后来视察组没有到,这笔帐没办法开支,就记在父亲私人的帐上。当初父亲来新六师,高树勋是抵制的,由于汤恩伯向蒋介石举荐,高树勋顶不住才不得不同意我父亲来,父亲听人说高树勋为人厉害,所以他处处小心戒备,不敢随便动用公款,生怕高树勋抓住辫子。由于接我们到南召和准备接待援华团视察组,据说父亲花亏空了一百多万元(那时法币贬值,如折实可能有几万元),弄得他整日愁眉不展,再不见在家乡那种豪兴豪饮了。但一有机会,他仍喜欢摆阔气,给朋友捧场。我们房东的儿子同专员家的一位千金结婚,想把喜事办得排场一些,同我父亲一说,父亲就给他派了一个连为喜队开路。一连士兵把子弹当爆竹,向天上乒乒乓乓乱放枪,把树枝打落一地,小孩子们跟着抢的不是花炮,而是子弹壳。我这半生只见过一次这样的婚礼。
我没有见过父亲打仗,但听我一位表姐说过,她见过。1945年春天,日本军队进攻豫南,我们家由刘村疏散到一个更小的村子里,那个村子在山窝里,村前有一条转个大弯的小河。过了几天表姐一家也来了。后来表姐同我说,日军进攻刘村,她见到我父亲,她是从门缝中看到的。她们家住在邮政代办所旁边临街的一座房里,她听到街上枪声、喊声响成一片,好奇地从门缝往外看,正看到我父亲两手拿两把手枪,被几个士兵架着,骂骂咧咧地从街上走过。搜索连祈连长一面发口令上刺刀,一面向几个士兵喊叫,“把师长架下去,硬把他架下去!”父亲不肯走,骂骂咧咧,面色铁青,样子很可怕。宏肇哥(父亲的随从参谋)跟在父亲身边,握着左轮枪,走几步扭转身打两枪。搜索连士兵端的水连珠枪上(这个连是苏式装备)都上了三棱刺刀,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在一百米外停下来,伏身射击。……表姐把这点见闻同我说过几次,每到最后她就说:“真可怕,姨父的脸色真可怕!打仗真可怕!”我相信,父亲在战场上的样子一定是很可怕的!
后来母亲带我们兄妹,在伏牛山南麓濒临白河上游的一个小庄一一余坪住了几个月,父亲曾来探望过几次。这个村庄非常美丽、宁静,像是另一个世界,几乎令人忘记战争。但偶尔听到隐约的炮声,大人们从炮声传来的方向,推测父亲部队的动向。向余坪告别后,与父亲再见已是1949年初了。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先是日本投降,听说父亲随军北上,我们家由余坪又迁回刘村。大约在1945年10月间,父亲派人接我们往开封。我们从南阳乘马车,一路走走停停,大约过了农历10月1日,走到许昌。深秋天气,刚收完秋庄稼,大地一派萧条景象,兵荒马乱,危机四伏,大路行人不多,虽有一班士兵护送,母亲总是提心吊胆的。远近几座荒坟旁边,冒出缕缕青烟,奶奶告诉我,“十月一,送寒衣,那是给鬼送衣服的。”这情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马车缓缓前行,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路。即至走近许昌,像从长夜里走出来,刚看到一点人间繁华,母亲的心刚落下,这时从路口出来两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说是许昌专员派他们在此等候的。他们同我母亲低声讲话,我听到一句:“你们的部队投降了八路军,专员叫我们等在这里给你们个信。”母亲面色突变,人们围在马车周围忙乱起来。护送我们的士兵还佩带着新八军的上印“克坚”二字的臂章,那两个人要他们立即扯下来。我对父亲“投降八路军”一事不知如何解释,懵懵懂懂地跟着母亲去到开封。父亲曾派人来接我们去他的驻地,母亲不愿意去,我们就在开封住了三年。三年中,断断续续有些父亲的消息,大都是传闻而已,我们连父亲的确切地址都不知道。
1949年初,父亲突然回到开封家里。依旧是一身笔挺的草绿色呢军装,依旧是高挺胸脯在屋里说话满院子都听得到,依旧是呼拉拉带了一大帮人,不过这时不叫勤务兵而叫警卫排,依旧是被人“军长、军长”地称呼着,依旧是忙于送客拜友,在我眼里父亲的神采相貌简直没有什么变化。这一次他是奉命往新乡策反国民党四十军的,顺便探家。他在家里呆了几天,整天和朋友高谈阔论,但当他独自一人面对冷清的有一株石榴树的庭院里,他脸上却有一种洗不掉的浓重忧郁。那年我十五岁,刚到中原大学,算是已经参加革命工作了。他听大姨说,我读书读得很好,初中没有毕业就考上最难考取的开封高中,他很兴奋,又作起家族的文化梦,执意要我跟他到北京去念书,我说我不能脱离革命,他说这怎么叫脱离革命呢?”
“什么叫革命?”他以“老革命”的口气教训我,不过态度很温和,“读书不是革命吗?将来要搞建设,建设就要有文化,靠我们这些人行吗?不行!靠你们年轻人把书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