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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1)
    范若丁

    我不了解父亲,至今我还不了解父亲。

    世人也不了解父亲。我想父亲在离世时,他的内心有一种难言的巨大的哀痛。

    父亲用他的一生,写了一部充满矛盾的历史。

    父亲给我留下的是一个谜,一个矛盾。

    我说不出父亲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我朦胧记得由于我小时候体弱与好哭,他是很厌恶我的,一次他从前线回到郭村老家,他听到我在厢房不住啼哭,就走到上房前檐下厉声喝道:“再哭就把他扔出去!”当然我还是哭,他也没有把我扔出去,但他却把“扔出去”这几个可怕的字扔进了我朦胧的脑海里。可能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他很少回家,每隔一两年回来一次,哥哥、姐姐都要围上去叫“爸爸”,我不叫,他也当没有看到我。

    一次他从洛阳回家,好像那时他的官职是“司令”吧,他出资办的小学已开课两年,老师带着全校同学到四里外的蔡店街去欢迎他。他从一辆崭新的人力车上下来,面带微笑,从瑟缩在寒风中的小学生的队列前走过,却没有认出我,或者不愿意认出我。我对他不认我倒没有感到屈辱,只奇怪他为什么坐人力车:你的马呢?你的汽车呢?打仗时都丢了吗?我心里感到惊惧和好笑。

    老家郭村是伏牛山北麓一个不大不小的庄子,百来户人家。我跟母亲从开封回到郭村时,村子周围还有土筑的寨墙,墙下有寨濠。村里的南北东西大街,都铺上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石块,牛车走在上面,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村子的中心是十字街口,十字街口往南有两口古井,村人大都来此汲水,这是村里最热闹的所在。南大街有一座村公所和一间中药店,除此之外,村中好像没有别的能引人注意的地方。在我家的新宅没有建成之前,村里的建筑很一般,都是些低矮瓦屋和草房,包括村中首户郭举人家。我家的新宅为中西合璧,轩敞高大,位于村北,故被村人称为“北官”。后来父亲出资,又在我家北侧建起几十间房屋,办了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从学校再往北去,就是一片辽阔的直达龙门山口的平野。数十里的平野上点缀着许多阡陌和村落,远远近近,朦朦胧胧,当麦苗长高时,它们一会儿被绿浪淹没,一会儿被绿浪托起,飘飘悠悠,浮浮沉沉,能令孩子们生发出无限遐想。平野的四季变化和光秃南山的凝重,都很美,唯村中沉闷、散乱与闭塞的景象,使我感受着一种蒙昧与神秘的说不清的压抑。

    村里人都说我父亲好,当了大官不忘本。他每次回家,进村都是步行,从不敢坐车骑马进村。那时公路只通到离郭村二十里的寨街,从寨街到郭村则是陷在深深路沟里的坑洼不平的黄泥路。晴天可勉强把汽车开到村边,阴雨天就不行。有一年秋天下连阴雨,他居然要家里的伙计赶几匹大马把小汽车从寨街拖回郭村。我心里好奇怪,既然不坐又何必把小汽车拉回来呢?可村里的孩子高兴,整天围着小汽车打转。

    父亲虽然穿草绿色的哔叽呢军装,竖背挺胸,一副军人派头,但在村上遇到老人,依然“大伯、大娘”地叫着。所以村上的人都称赞他。他每次回家,不忘乡亲,常带回许多白糖、茶叶之类的东西送给大家。有一次他还带了几驮子桐油籽和荆条籽,发动村中青壮年到南山种植。他想给村民一个致富的门路,正像他办学校,想使村民脱去蒙味状态一样,都是为了想报答这片土地的养育之恩。父亲不喜欢祖母以势压人,他不敢直说,常劝祖母不要管地方上的闲事。他对家中其他人也这样要求。一向性子平和的二伯,一次把外村一个偷地庄稼的人捆起打了一顿。父亲听说后,对二伯十分不满。

    父亲喜欢交朋友,喜欢喝酒,每当他回来,家里就要热闹几天,猜拳行令、呼朋唤友,从三门里就可听到他在二院大客厅里大声讲话的声音。他在他的下属面前很威严,他的下属好像都很佩服他,包括他那身草绿色哔叽军装都令他们崇拜。他的副官和勤务兵喜欢在我们这般孩子面前神吹穷聊,把父亲说成是刀枪不入、呼风唤雨的神人。抗日战争期间;父亲在黄河北曾两次率部突围。一次是l940年**月间,部队被日军包围,第一战区长官部命令煳与日军“和谈”,“虚以委蛇”。他到濮阳去同日军谈判,借酒大骂日军司令官‘~说你们小日本瞎了眼,想叫我范龙章当汉奸,办不到!我是来骗你们的机关枪大炮的!翻译把他骂日本人的话翻译成是骂蒋介石的,日本人信以为真,居然给他发了10万发子弹。有了子弹他便率部突围,打了几天几夜,风雨交加,终于被他突出了包围圈。1943年四五月间,国民党庞炳勋集团军在日本大举进犯面前,两个军投降,一个军溃散,只有他率部过了黄河。这一次又是风雨晦如磐,天助他脱险。所以他的士兵应着他的名字把他看成“龙”,编出了神话。都说父亲讲义气,打仗不怕死,与士兵同甘共苦,所以他对他的部队是有吸引力的。有一个我看到他打一个勤务兵,十分不解。这个勤务兵把他一条毯子不知放到哪里了,一时找不到,他就抡起手仗打了勤务兵几下。接着他要这个勤务兵去试机枪。那时郭村的寨墙还未扒,勤务兵揉揉哭红的眼,爬在我家门口的大椿树下,肩顶轻机枪,几发点射,把土寨墙打了几个大黑洞。枪声脆响,父亲一高兴还帮勤务兵拍拍身上的土,当时我呆呆地看着,真不明白父亲。

    父亲文化不高,却善于辞令。他喜欢给士兵训话,士兵居然爱听,并且都学会了他的口头语。他喜欢讲“你们觉量着”,不少官兵都学会说“你们觉量着”。有一次他到学校训话,对着我们这些站在旗杆前的小学生讲了一个早上。“你们觉量着你们应不应该好好读书?抗战胜利后要建国。靠谁来建国?靠你们来建国。你们觉量着不学好本领行不行?……”他讲完了,我跟着大家一起鼓掌,我心里想,他没有老师讲得好听。但我没有说出来。朝阳已经爬上学校的围墙,在一片杂树林背后挂着,血红血红。我睁大眼直瞪着那团红光,望着晶亮晶亮的露珠。空气很湿润,阳光一点不刺眼。我呆呆望着,直到上课钟敲响。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同学们什么时候散去,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离开。

    1944年,家乡沦陷,父亲派人把全家接到他的防地南召。我们住在刘村,离他的师部留山只有三十里路,所以他常回来。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写日记,有一天下雪,教室前边有一层很厚的积雪,我就把雪描写了一番,过了几天雪融化了,阶前积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我兴之所至,在日记中把这水潭也描写了一番,并说明这水潭是如何如何形成的。过了两天水潭消失了,我写道:“这小潭哪里去了?呵,原来它被太阳蒸发了,它变成水蒸气,变成云,正在蓝天上浮游呢。”不想这几篇日记被级任老师看中,并呈给校长,校长称赞不已,于是我的功课特别是作文就在学校出了名。到刘村后,父亲不知听谁告诉他了这件事,忽然想起他还有个其貌甚丑,其性甚犟的三儿子,兴奋得不得了,要我拿作文给他看,他也真真地挺着胸脯,手持作文本看个详细,不时还点头称好。父亲可怜,他自幼没有读过书,对文化敬畏之极,把我这个远非秀才的蒙童也当作文魁星了。

    本来父亲很宠爱大哥汉卿和二哥汉臣。大哥很文雅,二哥很聪明,父亲对他俩寄予厚望,我这两位兄长确也自幼抱负不凡。大哥念中学时,本是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儒弱公子,最喜欢背诵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之类的名句,却偏偏要把自己想象成叱咤疆场的英雄,并给他和二哥起了“军峰”、“军枢”恁般了得的名号,很不把父亲这个“司令”放在眼里。后来他有两件事伤了父亲的心,一件是1943年秋,他与父亲在二十七纵队时的副司令赵紫俊的女儿结婚,父亲为这场婚事没少花心力与金钱,从天津采办了很多迎娶的用品,给大哥订制了西服,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大哥与父亲争吵,不肯着西装,说自己脖子长,着西装不好看,要穿长袍马褂。本来女方已决定第二天穿婚纱,不得不赶快通知人家改穿旗袍。父亲气得脸色发青。再一件是我家逃难到刘村后,父亲要大哥到西安或重庆考大学,大哥坚决不上大学,要到西安上黄埔军校第七分校。去了两个月,受不了军校的苦,又回到家里。父亲只好任由他去,不再过问他的事。祖母很偏心,喜欢大哥不喜欢二哥,他护住大哥却专爱挑二哥的毛病。二哥是个天资聪慧的孩子,爱动。老家郭村那两口古井,井口很大,二哥六七岁时就敢从井口上跳过来跳过去;二哥喜欢爬高上低,喜欢在墙缝里掏麻雀,并把雀雏调教得听从指挥,这些作为惹怒了祖母,祖母一见父亲就要唠叨二哥的种种“行状”。大哥的书没有读好,还常同他闹气,二哥机灵调皮,不太用功,他把范家的文运就寄托在我身上了。他每次回到刘村,就要看我的作文,我也确实令他高兴过几次。但我性子执拗,总同他有种隔膜,他也无奈。到冬天,我和哥哥没有棉衣,父亲要军需官送来两套士兵的棉军装,太大,一个勤务兵送我到李青店去改棉衣,遇到大雨当天回不来,晚上我同勤务兵睡在一间小客栈的牲口房里,可能谁都想不到我是师长少爷,棉衣改好,哥哥不肯穿,父亲看到我穿着怪模怪样的棉衣,夸了我一句:“汉生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