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是重重复复对我和弟弟说:
“今年真冷,你爸看病太困难,出不了门口。晚上睡觉把热水袋放在他脚边,他仍说脚像掉了一样,没有一点感觉。这一年,他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头痛得厉害,大便很困难,每到半夜就喊叫。那一晚下雪,我把被子给他好好裹了裹,他一夜没有出声,第二天早上窗外一片白茫茫,屋里映得很亮,他还躺在床上。我心想,这老头安生了一夜,到现在还不知醒。我走过去,掀开被头一看,他嘴角流血,摸一摸已经没气了,我就赶紧喊你刘老伯他们。”
母亲又叹口气,像自言自语:“唉,走了也好,活着受罪。今年太冷,我们家养的公鸡,今冬每晚都飞到苹果树上睡觉,赶它它都不下来。上一场大雪,它冻死在苹果树上。苹果树枝上都是雪,它身上也是雪,白花花l的,但它至死抓住树枝不放,扬起脖子,像似还在打鸣,但它叫不出声了。”
听母亲说到这里,我哭了。我望着那两棵立在雪地里叶子落尽的苹果树,望着幻想中出现的那只冻死的没有人需要它打鸣的晓鸡,我哭了。
父亲的骨灰盒放在火葬场,我同妹妹买了一朵小白花放在他的骨灰盒旁,寄托我们的哀思。火葬场的规矩,每两年要交一次保管费,否则火葬场就会将骨灰处理了。所以那几年我每隔两年要跑一次位于郑州西郊的火葬场。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拨乱反正,父亲恢复了名誉,1980年7月,河南省政协、参事室为父亲开追悼会,薄一波等领导同志发来唁电,满祭堂的花圈,满祭堂的泪水,父亲的骨灰盒移放在河南烈士陵园。这好像历史已还他以应有的历史位置,但却引起我更深更深的悲哀。
父亲的一生是部波澜起伏、动荡不安的历史。这部历史包含着巨大哀痛和矛盾。
所以,至今我还不能说我了解父亲。也许这才是我真正的悲哀。
1994年12月9日完稿于广州还乡祭父记
程树榛
家乡族侄来信,告知一则重要信息:祖居多年的老村旁,将要修建一条水泥马路,所经之处,房合、坟茔,都要迁移,我父亲的坟茔,正当其中,属在迁之列,希望我尽快回乡处理此事。
听到这一消息,全家都很着急,特别是母亲,更是寝食不安,坐卧不宁,流着眼泪向我说:咱们全家都调来京城了,团团圆圆,欢欢乐乐的,只是把你父亲一人抛在荒郊野外,无人过问,平时连个纸钱都没人送,现在又要在坟上修路,他将永世不得翻身了,你要赶快回家乡去,把你父亲安置在一个好的去处。小时候,他是那样疼爱你,视作掌上明珠;他生前未得到你的什么好处,现在你总该尽点孝心了吧!
关于父亲的印象,在我脑海的屏幕上几乎是一片空白。因为我还未满三岁时,他就与世长辞了。
论起我们的家世,也还算有些来头,我们的远祖程颐、程灏,乃宋朝著名理学家,号称“二程”,此后历代当官,也曾显赫一时,直到我的祖父,还以前清末代秀才而光辉门楣。民国以后,历遭兵燹所害,天灾所苦,而致家道中落,沦为平民,不知祖父出于何种顾虑,我们这书香门第,竟未为自己的子女创造一个好的学习条件。我伯父上学不多,便改习医道;而我的父亲竟未进一天学堂大门,但是凭着他的过人聪慧,却无师自通地认识了许多字,可以阅读一般的通俗小说;特别应该提及的是,他还掌握了一套拿手的木工技艺,经常用那双灵巧的手,雕绘许多木质工艺品,馈赠亲朋好友,至今我还能清楚地忆起一件事:父亲生前单为我专门雕制一辆童车,供我乘坐:他在小车上雕龙刻凤,描金绘彩,玲珑剔透,进退自如,是件绝美的工艺品,谁人见了都交口称赞。它一直是我引以为荣的传家宝。遗憾的是后来在兵荒马乱中丢失,母亲每提起此事,仍惋惜不已,觉得未能收藏好,愧对父亲。
父亲亡故时,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幸有亲朋劝解说:死者已矣,难以复生;孩子幼小,尚赖你抚养,为了孩子,你必须挺下去;天可怜见,三岁的我,从此便成了母亲活下来的惟一精神支柱,每逢朔望或年节,母亲便买一筐冥钱,领着我到田野里去为父亲上坟,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哀哀痛哭,口中还不断唠叨:你死后有灵,要保佑我们母子平安,让孩子顺利长大成人。那时,我虽小不懂事,但母亲的哀痛,却令我心碎,因此往往也禁不住涕泪横流,嚎啕痛哭。此时,母亲总是把我紧紧揽在怀里,母子哭成一团。此情此景,我永世难忘。
每次为父亲上坟,都要花去一天时间,因为母亲烧罢纸钱,还要将事先做好的、父亲生前爱吃的酒菜,在坟前祭奠,之后,还要我和她一同跪在那儿,祷告父亲,请他前来饮用。等上几个时辰,母亲又采来泥土把食品掩埋起来,眼看夕阳西去,夜色笼罩下来,才依依不合地牵着我的小手走回我们孤寂阴冷的家。回到家中,触景生情,母亲又要痛哭一番,直到夜阑,始把我脱衣抱上床,她则和衣而卧。
我小时候就在母亲营造的这种悲悒、凄苦的氛围中度过的。我的体弱多病,我的郁郁寡欢,我的怯懦内向,我的愤世疾俗,就是这样养成的……
斗转星移,一晃就是五十多年,我从少年时代即负笈外地求学,后又在异乡供职,结婚后把母亲接出来了。生活的崎岖,命运的坎坷,事业的得失,个人的荣辱,以及斑驳多变的际遇,使我长期远离故乡的土地,对孤寂地长眠在荒野的父亲,一点也未尽人子之道,每念及此,心头辄为不安。我是个无神论者,并不相信人在死后尚有灵魂漫游幽冥,能为生者带来祸福;但作为前人的后代,是不应该忘记自己生命之根的。因此,当母亲急着要我回乡祭奠父亲并为之迁移到能给生者带来慰藉的处所时,我是由衷从命的。妻子也很理解我的心情,主动要求与我同行。她说,作为儿媳,也应该向老人献上一点孝心敬意。
于是,买了火车票,我们夫妇便启程回乡了。
每次为父亲上坟,都要花去一天时间,因为母亲烧罢纸钱,还要将事先做好的、父亲生前爱吃的酒菜,在坟前祭奠,之后,还要我和她一同跪在那儿,祷告父亲,请他前来饮用。等上几个时辰,母亲又采来泥土把食品掩埋起来,眼看夕阳西去,夜色笼罩下来,才依依不合地牵着我的小手走回我们孤寂阴冷的家。回到家中,触景生情,母亲又要痛哭一番,直到夜阑,始把我脱衣抱上床,她则和衣而卧。
我小时候就在母亲营造的这种悲悒、凄苦的氛围中度过的。我的体弱多病,我的郁郁寡欢,我的怯懦内向,我的愤世疾俗,就是这样养成的……
斗转星移,一晃就是五十多年,我从少年时代即负笈外地求学,后又在异乡供职,结婚后把母亲接出来了。生活的崎岖,命运的坎坷,事业的得失,个人的荣辱,以及斑驳多变的际遇,使我长期远离故乡的土地,对孤寂地长眠在荒野的父亲,一点也未尽人子之道,每念及此,心头辄为不安。我是个无神论者,并不相信人在死后尚有灵魂漫游幽冥,能为生者带来祸福;但作为前人的后代,是不应该忘记自己生命之根的。因此,当母亲急着要我回乡祭奠父亲并为之迁移到能给生者带来慰藉的处所时,我是由衷从命的。妻子也很理解我的心情,主动要求与我同行。她说,作为儿媳,也应该向老人献上一点孝心敬意。
于是,买了火车票,我们夫妇便启程回乡了。
我事先曾和侄辈等约定,我们抵达故乡县城时,立即驱车去故居程圩敬谒父坟。不料刚下火车,便下起雨来了,昨天还是红日高照,晴空万里,今天却忽然天低云暗,雨流如注,天公在为我祭父之行而落泪吧,这应该是个吉兆!因此,当侄辈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如期前往时,我毫不犹豫地说,照行不误。他们又说,经过雨水浸润,家乡土路已无法行车,怎么办?我说,淋雨淌水也要今天去!我心想:已经几十年未沾家乡的泥土了,今天不是重温乡情的好机会吗?父亲在天有灵,该会赞许他的儿子冒雨前来看望他的。妻子的态度也很坚决;既然心诚已感动天公落泪,我们就别辜负这番美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