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洪升的《长生殿》还专为此雨中的霖铃声写了一出《闻铃》戏。那皇帝独自登临意转伤,蜀山蜀水恨茫茫,不知何处风吹雨,点点声声迸断肠。于是问那高力士:“你听那壁厢,不住的声响,聒的人好不耐烦。高力士,看是什么东西。”
高力士说:“是树林中雨声,和着檐前铃锋,随风而响。”
唐玄宗惊叹:“呀,这铃声好不做美也!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崚嶒,似我回肠恨怎平!”
这唐玄宗就像那欧阳修听得一片人意奔腾之声,那高力士则宛若小童子清亮地点明:“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一切不过是你的幻象,你的情恨,你的不能自我原谅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过唐玄宗为这场爱情终究留下了几滴雨声,让这场开场婉转缠绵中间惊天动地的戏的结尾落下寂寞哀伤的戏幕,而后观众才能散场,他们的戏也因着主角悲伤的回忆才成为不能忘却的经典。
后人以《雨霖铃》为词牌名写了不少词,但写词写得最好的当是那大宋的情圣柳永——“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滴落到诗人的心里,诗人的心就千疮百孔,生出诸般情绪,然后自己无端端陷落,无凭无据,无因无由,无声无息。
雨是上帝从天上撒下的银线断珠,大地将他们接住,用来美化山川河流花草与人间。因此而成的雨的景色,是天滚落的珠帘,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当把人情缠上雨色,那雨的流苏结上了人情的浮影,满天漫地,都是那雨,这情,纠缠不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因雨而成的字,都淋淋漓漓地跟雨相关。即便是这个很没情感的“需”字,也是一样。“需”,一个没有情肠的字,在创字的最初竟是一种很美的情绪,是指遇雨,就停在那里等待。他的金文是,真的很像有一个人张着双手接着一滴一滴的雨在雨中等待,等待雨一滴一滴地停下,很寂寞的感觉。
雪的小篆是下面的彗本义是扫帚,这样合在一起的意思就像是,可以用扫帚扫起来的雨,很美。下雪了,花朵织成了天空,白苎织成了大地,而雨织成了雪。
白居易看元稹为妻写的悼亡诗后,亦写诗应和他:“嫁得梁鸿六七年,耽书爱酒日高眠;雨荒春圃唯生草,雪压朝厨未有烟;身病忧来缘女少,家贫忘却为夫贤;谁知厚俸今无分,枉向秋风吹纸钱。”
这样“雨荒春圃唯生草,雪压朝厨未有烟”的贫困有多么寂寞。此时的寂寞里,夫妻不再举案齐眉,而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戚。
而元稹的悼亡诗的第一句写:“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用的是那东晋宰相谢安的侄女谢道韫嫁夫后与其一起安贫守贱的典故,元稹用谢道韫来喻妻子对自己的恩义而说:“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所以白居易才写了这首《答谢家最小偏怜女》的诗。
这个谢道韫就是那个咏雪成名的女子。一天,谢安召集儿女子侄讲论文义,俄而大雪骤下,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他的侄子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这一咏雪名句,后盛为人传诵。
雷的甲骨文是,中间像闪电,两旁圆圈和小点表示雷声。整个字形像雷声和闪电相伴而大作。雷的字形有很多,小篆的雷像雨踩着风火轮,滚滚而来。金文雷的形象,则很有“老龙腾拏下天阍、鳞间火作电脚奔”的画意,而颇像图腾的其他金文雷字就像闪耀的烟花,噼里啪啦。
秋瑾在黄海的船上,曾遇到一个日本人向她索求诗句,而她正好看见日俄战争地图,就写了一首《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万里乘云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万里乘云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
——一个小女子奔走他乡又携春雷而归,只为以这声春雷惊醒大地里蛰伏的蝼蚁,而她也确实以自己生命的壮烈做到了这一啸震天河汉惊,春雷滚过远山鸣。
这个雷字在现代的网络语言里却又了新的用途,网络中的“雷”字指你无意中看了什么东西而把自己震撼到了,原是出自日本动漫,那动漫人物看到震惊的事情常常会有受到强烈电波冲击的形象出现,就像被雷击到一样,于是就有了网络用语“雷”。在网上,常常看到网友被可爱的雷来雷去。
中国的汉字,在新时代下,有了更多快乐的空间,而这种空间意味着掌握文字创意权的群体越来越大众化,他们用文字表达属于自己时代的声音。当一个东西被供奉的时候,只能说明得到的人只是很少一部分,而一个东西走下了神坛,就意味着掌握的人已经是大部分。文字从原来的惜字如金,字字斟酌的魏晋、唐宋到逐渐散开的明清戏剧再到后来通俗易懂的小说乃至今天网络上诸多从文字而来又超越文字本身的灵活用法,文字由高到低的铺展,从水之巅到泄为桃花溪水再到汇成江河,最后到达最低的水平线——广纳百川的大海。当众多的人掌握了它,他就成了被众人顺手拈来嬉笑怒骂的工具。
而中国的文字最大的好处就是无论如何演绎,最后都可溯源到最初,由一而来,三生万物……
霏这个字是指雨雪很盛的样子,整个的天空里,唯只见雨淋淋漓漓,唯只见雪纷纷扬扬。当李隆基看着细雨润泽的天下时,静静地说:“飒飒飞平野,霏霏静暗尘。”很符合这个字迷茫朦胧而沉静的感觉。
秋天的时候,这雨霏霏,霏起的是几分薄凉的伤感,而如韩偓诗:“一带清风入画堂,撼真珠箔碎玎珰;更看槛外霏霏雨,似劝须教醉玉觞。”
——清风吹得珠帘玎珰碎响,而槛外小雨霏霏,熬不住这份凉凉的感觉,就多喝几杯暖暖吧。
春天的时候,这雨霏霏,却能给春天打上了几分胭脂色,而如吴融的《春雨》诗:“霏霏漠漠暗和春,幂翠凝红色更新;寒入腻裘浓晓睡,细随油壁静香尘;连云似织休迷雁,带柳如啼好赠人;别有空阶寂寥事,绿苔狼藉落花频。”
——春天雨霏霏,让花上好了浓妆,让人上好了颜色,可是可是,还是很寂寞啊。
很多字,一跟雨相关,就有了几分雨润的哀伤。
再好的春天又怎样?再好的花开满了又怎样,再好的年华上了好色又怎样,雨一落下来,全世界都要陷落到一场无能为力而无可奈何而无所不至而无边无际的美丽伤感中,所以那徜徉在花间的温庭筠写春天写得再有几多的艳丽,也熬不住那雨漫出的几分情绪——“云母空窗晓烟薄,香昏龙气凝辉阁;霏霏雾雨杏花天,帘外春威著罗幕;曲栏伏槛金麒麟,沙苑芳郊连翠茵;厩马何能啮芳草,路人不敢随流尘。”
能够有霏起的感觉的,不仅仅是小小的雨、细细的雪,还有没情调的灰尘,因为有了霏字就被披上了一件美人的衣裳,让人见到那衣裳上的美,而再不见那衣裳上的灰尘。
比如杨衡在听一女子为自己歌来一曲白纻辞时,却在美人之外看见梁尘霏霏落,落得如一席锦缎背景,铺呈一个舞台,让这舞女做得那锦上添的花一朵——“玉缨翠珮杂轻罗,香汗微渍朱颜酡;为君起唱白纻歌,清声袅云思繁多,凝笳哀琴时相和;金壶半倾芳夜促,梁尘霏霏暗红烛;令君安坐听终曲,坠叶飘花难再复;蹑珠履,步琼筵;轻身起舞红烛前,芳姿艳态妖且妍;回眸转袖暗催弦,凉风萧萧流水急;月华泛艳红莲湿,牵裙揽带翻成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