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远离开河边的茅草屋之后,渐渐感觉到整个右半边身子越来越麻木不觉,他知道自己走得太快,毒性已经加速蔓延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河边高岗上的茅草屋大约三里之地,这才找了个僻静的小树林子,在林中一处低凹的地方坐下来运功逼毒。
少林寺的武功讲究内外兼修,外门功夫重在锻造筋骨强健体魄,内门功夫则主要是参禅修心。参禅修心之道化生于佛家顿悟法门,始于摩诃迦叶拈花微笑之典故,继而传于中土,一花开五叶之后落地生根,中国的禅学便是由此而来,而以禅入武自此以后也广播中华。
少林寺千百年来能够作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屹立不倒,外门功夫固然有独到之处,但其实参禅悟道之法才是根本。达摩禅祖师当年面壁九年,面壁之前他并不会武功,然而面壁之后静思默想,修心悟道,终于豁然开朗,一呼一吸间便创立少林禅宗,禅宗武功由此而生,之后才渐渐光大武林,风靡天下。天下人只知道从少林寺拜师学艺,苦练筋骨,却又哪里知道达摩祖师当年之所以能够创立少林一派的禅宗武学,其实根本就在一呼一吸间,和纵横跳跃、舞刀弄枪等等没有半点干系。
心远从八岁时候起就跟了神木大师云游四海,整日间听到的不是经文,就是禅语,对禅学一道虽然没有刻意求精,但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却正好暗合禅宗的顿悟法门。当他在少林寺时,每日里除了挑水打柴,就是早晚一次在青灯古佛之前念诵经文,静心养性。当然大多数时候当他念诵经文之时,心中并不会因此显得平静,因为他总是觉得没有必要为了表示对佛祖的虔敬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念诵着同样的经文。虽然如此,但当他十分高兴之时,或者心情失落之际,有时候他的心会突然显得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时候他闭上眼睛参禅打坐,眼前便出现了一片光明,似乎什么都不想,又似乎无所不想,到底是想还是没想,这佛家的空空之道真是难以分辨,说不出口来。
且说心远在小林子中低凹的地方盘腿而坐,然后双掌合什,念一声“阿弥陀佛”,便闭上眼睛运功疗毒。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心远突然舒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翻过手掌心来一看,但见上面黑血褪尽,此时流出来的已然是鲜红的血。他觉得十分口渴,站起身来看看周围的情形,见自己在一个小树林中,月色昏黄,夜晚将尽,早晨最黑暗的那一刻即将来临。
心远吸一口气,慢步出了小树林,走了几步,在一条小河边上洗去手上的血迹,又洗了一下脸,然后往上游走了几步,用手掬起河水来饮了几口,便站起身来往客栈走去。
心远回到客栈之时,天已经亮了,他感到有些凉,便走过去关上窗户,接着倒头便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房外一个奇怪的脚步声朝着心远的房间摸了过来。心远蓦地惊醒,想起昨晚那两个母女说过的话来,起身躲在了门后。
心远刚刚站定,房门就被轻轻地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负手关上了门。
心远见来人身材高挑,一身红衣,手里握着一根黑色的长鞭,正是昨晚遇到的那个女子。那女子见房中没人,便转过身来,却突然看到心远静静地站在身后,不由得吓了一跳,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来,说道:“是你?“
心远淡淡地道:“你是来杀我的?”
“你就叫心远?”
“不错。”心远走到桌边坐下来,喝了口茶,说道:“你觉得你杀得了我?”
那女子神情犹豫,说道:“杀不了也要杀,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
“……”那女子欲言又止,跟心远对视了片刻,突然说道:“你既然昨天晚上已经知道我要杀你,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心远又呷了口茶,说道:“我昨晚中了毒,就算要走,总得休息好了才能走。”
那女子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说道:“你的毒……好了?”
“好了。”
“那就好。”
“什么?”心远突然问道,声音明显比前几句话要大,语气十分惊讶。
那女子道:“香主让我杀了你,可是我不想杀你,你走吧,别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心远心中犹疑,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女人,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那是为什么?”
那女子突然眉头一挑,怒道:“让你走你就走,难道真让我杀你不成?”
心远微微一笑,道:“你们女人真是奇怪。你们香主既然让你杀我,那你就杀吧,只要你能杀得了我。”
“你!……”那女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突然转身夺门而出。
心远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走了,心中不解,于是站起身来走到门边,看着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客栈外,他用手指扣一扣自己的头,喃喃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心远心中不明白,也不愿去想,他关上房门走到床边躺下,眼望着屋顶,然后就想起李若茹来。一想到李若茹,想起她的浅笑轻颦,她那柔弱的身形和害羞的性格,心远的心中就会立刻充满柔情蜜意。他不知道自己想到她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觉得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奇妙,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要保护好她的欲望,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
快到中午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声风,接着便下起雨来。心远听着雨点拍打屋顶的声音,那淅淅沥沥的响声听在耳中是那么地受用,那么地让人神思遐想,回味无穷。心远仿佛看到了蒙蒙细雨中在远处山腰上飘动着的烟岚,那么轻,那么白,那般的灵动……
心远突然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于是从床上坐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然后推开门只身走进雨中,让雨点落在身体上。
这场雨下得虽然不大,但也不算小,心远走进雨中不大一会儿,衣服就已经湿了大半。他虽然觉得这雨有些冰凉,但他此刻的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雨点落在身上反而让他觉得更加温馨浪漫,尽管这温馨浪漫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心远走到烟雨楼二楼靠窗的桌旁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要了十斤酒,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一边透过窗户望着远处的山色。
酒楼上的酒客并不多,有很多桌椅都还闲着。心远无意中扫了一眼,忽然发现墙角的阴暗角落里有一对阴骘的眼神看着自己。
心远打量了那人一眼,见是个六十多岁的秃顶老头子,脸上皱纹纵横,深如刀割,两只灰蒙蒙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兀自盯着自己看,似乎对自己的衣服感到有些奇怪。
心远低头望了自己一眼,这才想起自己是淋着雨进来的,此时上半身已经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体上,显露出虬结的肌肉来。他微微一笑,抿一口酒,便再不予理睬。
这时候那老头突然走到心远旁边坐下,嘶哑着嗓子说道:“看你这身肌肉这般地厉害,练的是外家功夫吧?”
心远微微一笑,道:“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