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一场暴雨,惊雷劈断长宁宫外的一棵老树,差点伤着圣驾。
这事儿传开,换作先帝那时候,又或者前朝,那明皇后铁定沦为满京城的笑话,没准还得担责。
皇帝宁愿冒着大雨离开,也不在长宁宫留宿。
可是对于当今圣上,见怪不怪了。
打雷下雨算什么,刀山火海也拦不住陛下回凤鸣宫的决心。这是他的怪病,合宫上下,心知肚明。
即便如此,明皇后不得圣心,那是铁证如山,钉死了的事实。
嫔妃早晨来请安,又开始懒怠不上心,称病的有,迟到的有,敷衍的一抓一大把。
皇后毫不在乎。
宫廷的繁琐规矩,她比谁都不耐烦。
因此,当瑾贵人当众打了个哈欠,她像往常一样视若无睹。
可坐在她下首的禧妃不知抽什么风,突然指着瑾贵人,疾言厉色道“放肆皇后娘娘说话,你也敢不敬”
瑾贵人呆住。
在座的人都傻了。
禧妃怒道“还不跪下”
刚进宫没两年的瑾贵人敢怒不敢言,只得凄凄惨惨地跪着请罪。
皇后心想,禧妃大可不必这么激动。
其他人也在腹诽,不知道的还以为禧妃平日里有多恭敬呢她仗着资历老,和东宫沾点关系,女儿又得宠,从前那架子摆的忒大,比起玉贵妃也就稍微收敛了一点。
禧妃叫金璃打瑾贵人嘴巴子,下手不留情。
瑾贵人捂着娇滴滴的脸蛋,遮住通红的手指印,哭得梨花带雨。
大家都觉得禧妃没事找事,但她指责瑾贵人的话偏偏在理。于是,向皇后告退时,没人再敢怠慢。
禧妃尤其认真,规矩都做足了。
从长宁宫出来,瑾贵人羞愤地离去。
岚嫔目送她的背影,对愉嫔说道“瑾贵人何时得罪的明光殿”
愉嫔摇头,“禧妃唱的这一出,多半是做给皇后看的。”
岚嫔愣了愣,“皇后”
愉嫔颔首,悄声道“皇后定是押对了宝,她那小侄女儿明后年进东宫的事,十拿九稳。”
岚嫔想,那可了不得,宫里的风向要转了。
她道“这个东宫选侍”
“什么选侍”愉嫔回头,望了一眼,“禧妃一口一个皇后娘娘,叫得情真意切,快把明皇后叫出了叶皇后的地位。瞧这架势,哪儿还会是小小的选侍,起码是正儿八经的侧妃”
岚嫔震惊,“咱们以后也得多上心,可不能再迟到。”
愉嫔“当然”
明容的功课复习到一半,燕王来了。
她想,赵巽的名字起的真妙,虽说巽同逊,意在压一压他的气性,可巽也代表风象,少年如风。
他从门口进来,也能从窗户进来,简直无孔不入。
赵巽往她面前一坐,说“容容,陪我说会儿话,我不痛快。”
明容问“你不是回玉家了吗”
“对,回玉家忘记换衣裳,叫外祖父臭骂一顿。”赵巽嗤了声,“老爷子耳朵不灵,眼神倒好。”
明容打量他,他穿着银色的衣袍,是常见的打扮。
她说“你的衣服没问题啊。”
赵巽解释“回玉家得换黑衣,象征玉家的黑甲军。银色不行,叶家的踏雪银甲军就我这颜色,外祖父一看就来气。玉家刀法名扬天下,我却练叶家枪,轻功也完全是叶家的路数,他至今记恨。”
明容“你为何练叶家枪”
赵巽“叶初告诉我娘,叫我练的。我生下来没两天,叶初就说我这副骨架子天生就是耍枪的料,腰有劲,腿灵活,不学可惜。”
明容将信将疑,“婴儿的骨相,真能看出来”
这就是传说中骨骼清奇的练武奇才吧,跟拍电视剧似的。
赵巽笑道“别人说的未必准,可叶初从不出错。”
明容好奇的问“她很了不起哦”
“那、是。”赵巽翘起一条腿,慢条斯理的道,“父皇年轻时,号称七国第一绝色,如今只剩五国,剩下那俩怎么亡的国,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
“”
赵巽无奈,“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三岁小孩儿都会背诵,偏你没听过。叶初率军打下两国,国土并入大曜,从此咱们就是神州大地上疆土最辽阔的国家。”
“厉害。”
“所以,叶初说什么,我娘都听,比父皇的圣旨还管用。”
明容又困惑。
她放下笔,试图理清头绪,“玉家和叶家针锋相对”
“那是后来的事。”赵巽截断,“皇爷爷打天下,外祖父和叶老将军同为他的左膀右臂,当年曾是并肩作战,性命相交的好兄弟,两家也亲近。叶皇后比我娘大十岁,她看着我娘长大,很照顾她。”
他的目光在明容脸上慢悠悠地绕一圈,眼底透着笑。
“我听人说,我娘小时候脸圆圆的,人又白,十分讨叶皇后喜欢。我以前不信,现在,越想越有道理。”他戳明容的脸,笑意更深,“脸圆圆,脸圆”
“圆什么圆我是瓜子脸”明容没好气。
赵巽大笑。
明容哼了声,又问“你们两家怎么闹翻的”
“嗨,最初就为一点小事,争一时意气。外祖父和叶老将军为了争夺第三的位置,几次比试,又分不出胜负,谁都不肯认输”
“第三,天下第三吗”
“大曜第三。乱世人才辈出,将星如云,能当大曜的第三,够长脸的了。排在第一第二的,可是我的皇爷爷和雍西王他老爹。皇爷爷是开国皇帝,雄才伟略,自不必说。崔家那位有着实打实的战场百人斩记录,也是一代盖世豪杰。”
明容不由想起婉仪郡主。
如今的雍西王,正是她的父亲。
赵巽叹道“可惜啊,老王爷多年征战,留下一身伤病,早早离世。雍西王的三位兄长,那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南征时战死沙场,相继陨落。雍西王一脉人丁凋零,才轮到现在这个晦气的东西坐享其成,真是家门不幸。”
“”
赵巽笑了声,瞧着玩世不恭,偏偏目光又严肃,“如今外祖父和叶家争斗,自然不再是为了那一点虚名。他们争权利,争地位,我可不管这些。”他看着明容,眉眼之间一片疏朗,“将来四哥当皇帝,我就做戍边大将军,镇守边关。朝堂上弯弯绕绕的纷争,离我越远越好。”
明容心想,将来当皇帝的不是你四哥,是你九弟。
她不说,继续翻阅书卷。
赵巽见她又开始读书,不禁一笑。
容容是最乖的小姑娘,太乖了,总叫他心软。
真奇怪。
任何人教训他,他都不服,且嫌烦,父皇母后的话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可明容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全放在心上,记得牢牢的。
明容爱讲大道理,有时数落他,他其实也爱听。谁叫她连骂人都是软软糯糯的,生气都可爱。
她若肯夸赞他,那可太好了。
别人的吹捧怎么听都虚伪,听多了更腻味。明容捧他的场,他却心花怒放。
四哥说,明容哄他两句,他便腿软身轻飘上天。
那肯定言过其实。
飘上天太夸张,但飘上屋顶,飘上楼台,半点不作假。
赵巽咳嗽一声,道“容容,你看好了,我迟早成为比肩叶初的大将军。”
明容说“有志气,我支持你。”
赵巽感到浑身上下充满干劲。
他霍地站起来,“我去京畿卫的兵营,晚点儿回来。”
明容诧异,“你才回宫,又要走”
赵巽告诉她“这几天,我不想待在长春宫,免得撞见我娘。永寿当年就在这时候过世,我娘想起往事,喜怒不定,容易对人发作。”
明容听过永寿的名字。
“永寿公主”
“对,我亲姐干嘛那么看我,怕我提起她,心里难受”赵巽轻叹,“傻瓜。她死的那年,我才出生不久,我没见过她,至少没有记忆。”
“你留在宫里吧,陪陪你娘。”
“我陪她,那是给她添堵。”
赵巽想着易怒的母亲,剑眉拧起,过一会儿,道“这么多年,家里人总盼着她早日放下,她不肯。其实何苦呢,我那姐姐早投胎去了,投了一户好人家。”
“这你都知道”明容匪夷所思,“你是黑白无常,还是阎王爷啊”
“我娘自个儿找高人算的,又不是我说的。”赵巽笑,轻敲她额头,“那人说,永寿过了头七,魂魄留在长春宫,陪伴我娘近一年,然后拜别她,转入轮回。他还说,永寿今生也是大富大贵的命,比起前世不遑多让。许多人保护她,疼爱她,这不很好么她过的舒坦,待在宫外,还自在。”
对于玄学,明容就是直白的双标。
当她害怕鬼怪,那便是封建迷信不可取,怪力乱神不科学。
可当她有头疼的大考试,亦或是人力难为的要求,那老天爷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他理应帮帮自己。
她问“七哥,高人的话,你信吗”
赵巽“我娘相信就成。”
三崽不见了,长乐公主打发人出去,满宫寻找。
三崽是公主亲手养大的小母猫,近来长成了大姑娘,却和外头的公猫厮混,怀上小猫崽,于是性情越发暴躁,一不高兴就给人来上一爪子。
这日,它偷跑出去,半天不见猫影。
明容说“要是能绝育就好了。”
长乐正在绣帕子,手帕上依然是猫狗嬉戏的小图案。她抬眸,“绝育”
明容“就是结扎,让猫猫不能生育。”
长乐听得皱眉,“怪吓人的。把公猫阉了不难,母猫怎么叫她不生崽难不成还能把母猫也阉了”
这得动手术。
明容没法和公主解释,只能叹气。
她凑到公主身边,看她绣花,笑道“公主绣得好好哦。”
长乐淡淡道“你想学吗趁教我的老嬷嬷还在,眼神还算好使,手脚也能动,可以请她指点一二。”
“老嬷嬷”
“将军府的老仆人。”长乐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叶皇后的女红是她手把手教导的。”
明容眨眨眼,“叶皇后会打仗,还会绣花”
“叶初十五岁那年,心血来潮想学刺绣,之后一直没落下。太子哥哥那儿,有她留下的遗作。”
明容想起来,“我见过,一副很大的山水图”
长乐瞧她一眼,心想,明容只怕是寥寥无几见过山河万里图真迹的人,这丫头却不明白自己有多特殊。
她背后骂太子是狗,太子听见,也只当自己是聋子。
她心里好笑。
明容捧着脸,正发呆,突然收到一个小任务。
玉贵妃相关的任务。
系统要她带上道具疤痕修复霜,前往长春宫。
明容无视。
她想起那朵刻薄又嚣张的人间富贵花。
玉贵妃不喜欢她,平白无故的,她去长春宫做什么贵妃一定会让她吃闭门羹。
这时,小雯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叫道“公主,坏了,坏了三崽找到了”
长乐不悦,“找到我的猫,是坏事么”
小雯脸色发白,“玉贵妃走在路上,三崽突然从树上跳下来,拍了她一巴掌,爪子挠伤她的脸。贵妃的人正满宫捉拿三崽,贵妃说要活剥它的皮,煮烂它的骨头喂耗子”
长乐的绣绷脱手而落。
她倏地起身,“三崽在哪儿,被捉住了吗”
小雯跟上她的脚步,“没,小福子说,三崽逃进了东宫。奴婢瞧见长春宫的汪公公带人去东宫,想来是真的。”
长乐和明容匆匆赶过去。
汪庆春带着手下的太监,正与东宫侍卫对峙。
汪公公起先还算客气,“那孽障伤了贵妃娘娘,罪该万万死,还请各位通融一下,杂家带来的人手脚利索,都是捕猫高手,捉拿了小畜生就走,绝不会惊扰太子殿下。”
侍卫不为所动,“谁说那畜生在东宫”
汪公公抬起一根手指,“杂家可是亲眼看见它窜进去”
“我们可没看见。”侍卫挡在门口,就如一堵墙。他寒着脸,“汪公公,你要带人搜东宫,你好大的胆子”
汪公公神色微变,冷笑道“我等奉命追捕恶猫,与各位商量,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绝无冒犯太子之意。可你们,你们百般阻挠,分明就不将贵妃娘娘放在眼里”
双方剑拔弩张。
“怎么回事”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
侍卫听见,纷纷后退,齐声道“玉英大人”
玉英冷冷道“吵什么”
侍卫扫了汪庆春等人一眼,“回禀玉英大人,长春宫的人非说一只猫进了东宫,借机寻衅,意欲强闯”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汪公公瞪大眼睛,怒道,“说了多少遍,我们只想逮捕那作恶多端的凶兽”
“无须多言。”玉英不看他,只吩咐侍卫,“有人闯宫门,手进来,剁手,脚进来,砍脚,头进来”他抱起剑,“斩首。”
“是”
汪公公气得一张脸煞白,连连点头,“好,好,好啊”他退开两步,一挥手,“咱们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明容头一回见到东宫和长春宫的人对上。
太子和玉贵妃都霸道,他们的手下又都嚣张,他俩碰上,也算黑吃黑,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一次,看来东宫占上风。
东宫门前,年轻的侍卫长一眼飞来。
明容吃了一惊,急忙缩回脑袋,缩到大树后面。
她小声说“公主,贵妃的人走了,咱们问玉英要回三崽。”
长乐却道“不。”
明容愣了愣,“公主”
长乐牵住她的手,“走,回去。”
玉英回到殿内,开口“殿下,人走了。”
赵秀坐在窗下,翻过一页书,见玉英不走,眼皮轻抬,“还有事”
“长乐公主和明容姑娘方才也在外头。”
赵秀指尖一顿,“和汪庆春撞上了”
“没有,她们躲在树后,探头探脑的,却不过来。”玉英回答,眼角余光瞥向何竺提着的笼子。
一只花猫被关在里头。
花猫长着一张厌世脸,狭小的笼子令它发怒,喵喵狂叫。
赵秀面无表情,“长乐不会蠢到来要猫。”
真带回去,前脚刚走,后脚长春宫的人就到了,不出一个时辰,这只猫就熬成了一锅肉汤。
东宫,贵妃不敢闯。明光殿,禧妃可拦不住她。
何竺问道“猫怎么处置”
花猫仿佛知道问到它头上,喵的叫了一声,又抓又挠。
赵秀厌烦道“找间空屋子关进去,离孤远些。”
吵死了。
也不知道长乐养这么多畜生作甚臭,吵,闹腾。
他讨厌猫,也讨厌狗,更憎恶人。
他只想养一只五六岁的明小容。
她的身上散发牛乳的甜味,白嫩嫩软嘟嘟的,乖巧甜美,会用小手揉自己的脸,对他说,四哥,你看我,我哄你开心呀。
赵秀低哼。
“混账废物吃干饭的蠢东西”
汪公公跪在地上,听贵妃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奴才无能,求娘娘恕罪”
玉贵妃一巴掌抽他脸上。
汪公公疼得抖了抖,耳朵嗡嗡作响。他抬起手,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狂打自己的脸,“娘娘恕罪,娘娘开恩”
玉贵妃娇艳的脸蛋新添了几道划痕,血已经止住,印子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下去的。
她美眸冒火,恨恨道“你怎么有脸回来办事不利,打什么巴掌呀就该一头撞死,只有死了,才能谢罪。”
汪公公吓得冷汗直流,哭丧着脸道“东宫的人实在霸道”
“他们霸道,你就没辙了”玉贵妃走到他跟前,揪住他的头发,一字一字道,“那本宫养你有何用既然无用,又留着做什么”
汪公公浑身发颤,脑袋磕在地上,咚咚响。
“娘娘。”门外,有人硬着头皮来报,“长宁宫的明姑娘求见,她说,她有能治您脸上伤痕的药膏。”
玉贵妃回头。
明容
她心头的火又蹿起来。
好哇,她念着对方只是一个小丫头,不曾动她性命。臭丫头却上赶着瞧她笑话来了,找死
玉贵妃坐下,道“放她进来。”
明容带来了疤痕修复霜。
离开明光殿前,她先向长乐公主坦白,说要来送药,问她会不会生气。
玉贵妃曾经害得禧妃娘娘很惨,明容也怕她,可她却是宫里唯一不归顺太子的人。想对抗赵秀,她是必须拉拢的对象。
她以为,公主会生气。
长乐却问“你不要命了么”
明容说“要的。”
“”长乐无语,“玉贵妃正在气头上,她那人,盛怒之下,什么都干的出来。你是我的伴读,平时照顾我的猫狗,所有人都知道。你现在去找她,那是自投罗网。”
明容想,系统分配任务,总有它的道理,前几次都是如此。
她说“我吉人自有天相。”
长乐“”她唤小雯过来,吩咐,“派人去找燕王,请他速回长春宫。”
明容拉着她的手,说“我去帮助贵妃,公主,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她问的那样直白。
长乐平淡道“玉贵妃只斗得宠的妃子,母妃失宠之后,她忙着斗宫里的新人,懒得顾及明光殿。”她淡哼,“我自是恨她,可恨也没用,又弄不死她。”
明容“”
长乐对她说“玉贵妃不会领你的情,别白费力气。”
明容还是来了。
刚走进屋,她看见汪庆春。
她曾经在城门口见过他的马车,他长驱直入,禁军问也不问就放行。他带着那么多的人去东宫,也很威风。
如今,他却缩在角落,头都不敢抬,脸肿了,惨不忍睹,额头磕出血。
他的一切都是玉贵妃给的,能给,也能收回去。
明容忽然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玉贵妃端坐在椅子上,“你给本宫送药”
明容点点头。
玉贵妃道“过来。”
明容慢慢地走到她面前。
玉贵妃瞥一眼桌上的小刀,问“这是什么”
明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切瓜果的刀。”
“你亲手给本宫上药。”玉贵妃懒洋洋地斜靠在一边,“你的药膏如果不好使,本宫断你三根手指你噘什么嘴”
明容低头,过一会儿,说“那、那不然我还是走吧。”
汪公公“”
玉贵妃冷哼“既然敢来,事到临头才知道害怕么这可由不得你。”
明容想,她真的好凶。
那样雍容华贵的一张脸,娇艳如牡丹,性子却像辣椒。
明容给她擦药,指尖抹一点白色的软膏,擦在她被抓伤的脸上。
玉贵妃冷眼瞧她。
药膏抹在脸上,清清凉凉。
明容衣袖的香味,带着一丝初夏的清甜。
这丫头不像是来看她出糗的。
所以,她究竟来干什么
臭丫头是明梓晗送给太子的大礼,也是禧妃笼络太子的器具。
瞧这势头,禧妃对长宁宫态度的转变,意味着那蠢货跳上了明梓晗的贼船,两人沆瀣一气。
既如此,明容何必对她假意示好
玉贵妃看着她,慢声慢气的“明容,谁叫你来的”
明容说“我自己要来。”
玉贵妃唇角勾了勾,又问“你给本宫送药,想从本宫这儿得到什么回礼”
明容摇头,“不需要。”
“哼。”玉贵妃语带嘲讽,“你倒是真好心啊。”
明容自然是因为系统要她来,她才来的。但她细心地给贵妃上药,却是因为玉贵妃的一张脸当真好看,如盛放的牡丹。这样的脸留下伤疤,太可惜。
她说“女孩子就是要漂漂亮亮的”
“谁跟你女孩子。”玉贵妃瞪她,“本宫是贵妃”
“哦。”
玉贵妃的视线往下,随意一瞥,突然定住。
她猛地攥住明容的手腕。
明容受惊,低呼。
玉贵妃厉声道“胎记哪儿来的”
明容莫名其妙,望着手腕内侧,说道“这不是胎记,这是一粒痣,天生的。”
玉贵妃死死地盯住小红痣,神色阴沉,如被阴云笼罩。
半天,她抬头,又开始从头到脚的打量明容。
明容被她瞧得忐忑,坐立难安。
终于,玉贵妃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明容,你几岁”
临近黄昏,皇帝来到长春宫。
他得知玉贵妃被猫挠伤,故此过来瞧瞧。
明容离开后,玉贵妃便没怎么走动,始终坐在原处,不知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宫女告诉她,陛下来了,她才起身。
宫女欲言又止,还想再说什么,玉贵妃叫她滚。
皇帝走进来。
玉贵妃强打起精神,泫然欲泣的诉苦“陛下,长乐那丫头的猫袭击臣妾,存心想让臣妾毁容,你可要给臣妾作主啊”
皇帝盯着她,漠然问“毁你哪儿”
“脸”玉贵妃愤愤道,“那穷凶极恶的畜生从树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兜头盖脸的抓挠撕咬,臣妾差点叫它活活挠死那凶兽逃进东宫,太子却包庇它,不肯将它交还臣妾处置。臣妾死里逃生,还要被人如此欺辱”
皇帝停顿片刻,道“找面镜子。”
然后,他走了。
就那么走了。
玉贵妃气得把手边的东西全摔完,才望向铜镜。
她愣住。
没了
她照左脸,又换右脸,空无一物。
伤痕神秘地消失。
玉贵妃重新坐下,坐了很久。
汪公公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茶水。
玉贵妃看他,神情莫测。她慢声问“你可知本宫在想什么”
汪公公立刻答道“明姑娘那药,当真神奇,可谓立竿见影,化腐朽为”
啪
玉贵妃又甩他一记耳光,“蠢货”她对这太监的榆木脑袋厌烦至极,“去,把沈令叫来”
汪庆春又捧来一盏茶。
沈令接住,递给贵妃。
玉贵妃对他也没好脸色。
她今天遇袭,自是那恶猫和满宫废物的错,可沈令也并非无罪。
他若在,那猫刚从树上跳下,肯定就被他制服,即便不慎被恶猫逃脱,他也断不会放那畜生逃进东宫。
她的脸不会受伤,她也不会在陛下面前出糗。
沈令偏偏不在,他难辞其咎。
玉贵妃凉凉道“沈大人高升了,在外头可风光,叫本宫好找。”
沈令垂眸,“微臣这样的人,擢升贬低,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微臣不管身在何处,心总是向着长春宫,向着娘娘。”
玉贵妃“你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微臣不敢。娘娘的恩德,微臣没齿难忘。您需要人办事,微臣在金翎卫,自当竭力而为。”沈令上前,替她斟茶,“您需要人添茶倒水,那沈令永远都是长春宫的小太监,甘愿为您鞍前马后的效劳。”
玉贵妃笑了笑。
她放下茶杯,“说正事。白天,明梓晗的侄女来送药,你猜,本宫看见什么”
“臣不知。”
“她的手腕上有一个胎记,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甚至同样的颜色”玉贵妃双眸雪亮,嗓音却放低,“本宫的永寿也有。”
汪庆春侍立在旁,额头上掉下一滴汗。
他想,那就是一粒痣,什么胎记。
沈令一怔,“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玉贵妃斩钉截铁。她沉默良久,自嘲的笑了声,“我也知道这念头太荒谬,可笑的很,但就是绕不过去她为何给我送药”
“娘娘与长宁宫不睦,明姑娘应当知道。”
“她肯定知道可她还是来了。太子对她另眼相待,她不紧赶着去东宫献媚,却来长春宫,完全没道理”玉贵妃语速飞快,甚至有点前后不着调,“还有,还有陛下对她多有纵容,她跑去未央殿,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容也是,她第一次见陛下,一直盯着他瞧。人会变,血脉不会断,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
她看向沈令,征求他的意见。
角落里的汪庆春又想,贵妃真糊涂,不久前,她还嚷着南康侯府的小浪蹄子竟敢直视龙颜,怕不是早对陛下有想法。
沈令道“明姑娘的岁数,的确符合当年道长所言,公主重入轮回的日子。”
汪庆春暗暗皱眉。
贵妃发癫,胡思乱想,沈大人怎么还火上浇油呢
“是吧”玉贵妃的眼眸更亮,迫切道,“你也这么想,对不对”
“微臣只是妄加揣测”
“不,不,我反而觉得事情本该如此。方才巽儿回来,还问我可有为难明容,他平常从不这样。我的儿子,我最了解。宫中设宴,到处都是妙龄少女,巽儿满心满眼只有他的老虎,他对女子从不上心,却关心明容他和陛下一样,天生对明容亲切,那本就是他的亲姐姐”
汪庆春想,王爷明明瞧上人家明姑娘了。
贵妃站起来,心神不宁,来回乱走。
“道长说永寿投胎,投了一户好人家,今生富贵命。道长一生清平,南康侯府虽然破烂,在他眼里也算显贵人家。明容入宫,第一次被赶出去,太子分明没瞧上她,后来突然转变心意天意,这只能是天意。”
“南康侯的夫人我见过,高高瘦瘦,脸又尖,明容半点不像她。南康侯痴肥,年纪轻轻快成秃子,明容的头发又多又长,怎么是他能生出来的”
汪庆春满头黑线。
他抿唇,几乎忍不住开口,打断主子的臆想。
贵妃魔怔了。
她这么发散下去,万一真钻牛角尖,非说南康侯的孩子是永寿公主的转世,跟人家亲生父母抢女儿,那如何是好
沈令道“娘娘稍安勿躁,微臣有明姑娘的生辰八字”
“对,对,生辰八字”玉贵妃灵光一闪,“道长留下的字条呢永寿何时投胎,何时重回人世,道长可是说过的”
宫女呈上一张泛黄的字条。
玉贵妃抢过来,交给沈令,“你快去,一有答案,立刻来报,不得拖延”
汪庆春送沈令出去,见左右无人,轻声道“沈大人,这不是瞎胡闹么”
贵妃神志不清,他怎能跟着起哄,指鹿为马
沈令低笑。
暮色四合,宫灯将他的影子拖得颀长。
他道“娘娘太思念永寿公主,以至于异想天开,她心里也清楚。正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你才得顺着她的念头,替她圆过去。”
汪公公疑惑,“这”
“咱们做下人的为主子分忧,不是帮她做正确的事,而是帮她做想做的事。”沈令淡淡道,“主子想要什么答案,你就给她什么答案。”
汪公公豁然开朗。
他捂着涨疼的脸颊,脸上是肿起的手指印。
沈令从怀中掏出瓷瓶,微微一笑,“多学着点。”
汪公公目送他走远,紧紧握住装有药粉的小瓶子,心中暖融融,双目亮晶晶。
真他娘的帅气啊
走远了,十四才道“干爹,那生辰八字需要咱们动手脚吗”
“不必。”沈令低声,“我早就对过,完全符合,一字不差。”
十四愕然,眼睛瞬间睁大,“难道,该不会,明姑娘真是永寿公主的转世”
沈令道“也许只是巧合。”
十四愣了会儿,又问“您既然知道,为何不早告诉贵妃娘娘”
“当贵妃的女儿,就很好么”沈令语气淡漠,“本想趁早送她离开,宫外怎么都比宫里强,偏偏又被小太子接回来,如今轻易脱不了身还能怎么办”
他驻足,叹一声。
“只好为她找个强横的护身符。”
宫道僻静处,树木葱郁。
莺莺的声音压得极低,吐字极快“我认得他,确实是三皇子。他一共射出三箭,两箭射飞,最后一箭正中公子左肩,伤势不轻。我本想先去太医院,求人替他疗伤,公子不等我离开,竟然亲手拔出箭羽。他流了好多血,却叫我不要声张,将箭羽埋在后院,别跟人说是三皇子用箭射他。他还让我去长宁宫,找明容姑娘。我猜,他生怕明姑娘的心偏向太子,肯定想嫁祸东宫。大人,您快回去,转告太子殿下。”
何竺笑了笑“不必。”
莺莺一怔,“大人”
“他叫你去,你便去。他说是太子做的,你让他说。”何竺轻声道,“去吧,殿下自有分寸。”
“是。”
“殿下,安排妥当了。”
赵秀支着头,翻弄明容的叶子牌,百无聊赖。
何竺见他不语,接着道“莺莺已经去长宁宫请明姑娘。那支箭羽,她稍后会交给我。三皇子身边的太监在我们手里。燕王在玉家,我方才派人去请。将军府,早前就通过气,三爷和五爷知道您的意思,只劝您以身体为重,别伤着自己,其余的事,他们不会插手。”
赵秀提笔,在代表他的傲慢包子下面,画上一只笑眯眯的小包子,过一会儿,他又添几笔,让它们的小胳膊小手缠在一处,如同拉手。
他牵起唇角,心情颇好。
“殿下”
赵秀抬头,望向打开的窗户。
院中,流水在动,树叶也在动。
可一切其实是静止的,同一个画面,同样的寂静,重复一年又一年。
风吹过,叶子簌簌作响,斑驳的光影也跟着摇曳。
“起风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