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赶到长宁宫,听西偏殿的采桃说,明姑娘留在禧妃那儿用膳。
于是,她又奔向明光殿。
明容在等开饭。
长乐公主爱吃虾,禧妃请的厨娘做虾乃是一绝,今天的葱爆大虾也是色香味俱全,刚端上桌,就吸引了明容的目光。
禧妃剥一只虾,放进长乐碗里。
她抬头,撞上明容的小眼神,长长的眼睫扑扇扑扇的,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见底,满满的都是我好馋啊我也想吃的期待。
很好笑。
禧妃瞪了明容一眼,又剥一只虾,夹给她。
明容说“多谢禧妃娘娘”
她一开心,阳光般的笑意如同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如水的眸中散开。
她的喜怒从来不加掩饰,开心和忧郁也都写在脸上。
禧妃看着她吃饭,双颊鼓起。
明容吃饭特别香,即使没有菜,没有肉,白米饭都觉得香。
真的很好笑。
禧妃扑哧笑了一声。
明容奇怪的问“娘娘,你笑什么”
禧妃咳嗽,摆正脸色,煞有其事的道“明容,你胆子好大啊,宫里就属你艺高人胆大。”
明容说“还好啦。”
“不是夸你”禧妃好气又好笑,“玉贵妃盛怒之下,蚊虫都绕道飞,你倒好,跑去长春宫送药,你可真能耐。”
明容想起玉贵妃威胁她,要断她三根手指,也感到后怕。
幸好狗系统没坑她。
她摸摸完好的手指,说“贵妃娘娘真凶。那天我过去,汪公公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脸被打得好惨。”
长乐“他办事不利,玉贵妃杀了他也不奇怪。”
明容“他在外人面前却那么风光。有一次,我看见他的马车从城门口进来,禁军见了他都恭敬。”
“主子养的狗,主子给他撑腰,他在外头就叫得凶。主子不要他,他比真的畜生还低贱。”长乐云淡风轻,“人这一世,只争朝夕,能威风一天是一天。多少人至死卑微,连叫唤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明容似懂非懂,“公主是主子。”
“不,我们都是狗奴才。”长乐平静的道,“我们的主子在凤鸣宫”
“长乐”禧妃急声打断,又压低声音,“胡说什么呢,那是你父皇,是你亲爹”
长乐低哼。
吃完饭,金璃过来,道“明姑娘,有人找你。”
明容问“谁啊”
金璃回答“说是叫莺莺,你认识。”
明容怔了怔,快步出去。
莺莺急得团团转。
明容刚出来,她便迎上前,开门见山“公子的肩膀受了箭伤,一直流血,这血止不住,迟早出人命明姑娘,求你想想法子”
“箭伤”明容一时没转过弯,“弓箭的那种”
“对,有人用弓箭射伤了他”
明容心底发寒。
她回头,说“冬书,你快去长宁宫,拿止血的药”又对莺莺道,“你去太医院请人”
冬书和莺莺分头而去。
明容几乎一路跑去未央殿,一边跑,一边从系统空间取出储存的道具通用药,紧握在手中。
系统说,这药难治根本,只能减缓症状。
死马当活马医吧。
未央殿,殿门大开。
明容越发不安,闯进去,大喊“赵检赵检”
院子里空无一人,地上却有干涸的血迹。
她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她又跑进殿内,去赵检的房间。
少年捂着一侧的肩膀,靠在床头,脸上毫无血色,额头上尽是冷汗。
他的左肩用撕下的布条绑住,灰色的布条被鲜血浸透。
赵检虚弱的说“死不”
话没说完,明容掏出一个小瓷瓶,抖出药丸,来不及数多少粒,直接塞进他张开的嘴里。
赵检“”
身旁,有人问“你这药哪儿来的”
明容吃惊,冬书和莺莺都被她打发走了,她压根没想到还有人在。
她猛地回头,是长乐公主。
床榻上,赵检强行吞药,药丸卡在嗓子眼,呛得直咳嗽,一咳嗽,牵动伤口,又疼得吸气,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缓过来。
他看着长乐,问“她是谁”
明容也看着长乐,“公主,你怎么在这儿”
“跟你来的。”长乐面不改色,视线落在赵检身上,语气很淡,“你那侍女说,你被人射中了。”
明容听她一说,想起莺莺的话。
莺莺说,公子受了箭伤。
有人把赵检当成狩猎的猎物,当成一只鹿,一只野兔,用弓箭射他。如果射中的不是肩膀,而是心脏、咽喉,他早就死了。
在明容眼里,这无异于持刀行凶。
她僵硬地转头。
因为长久的奔跑,也因为内心交织的愤怒与震惊,她的嗓音微哑“谁干的”
长乐一瞬不瞬地紧盯少年,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幻。
赵检别开脸,淡淡道“我忙着躲闪,没看清人,好像是一名侍卫。”
“东宫的侍卫”明容脱口而出,“除了太子,还会有谁就他来未央殿,就他成天找你麻烦。他自己拉不动弓箭,就叫侍卫射伤你,他、他欺人太甚”
赵检沉默。
长乐仍盯着他。
片刻的死寂,赵检皱眉,道“死不了,算了。”
明容说“这次算了,下次呢这次伤到肩膀,侥幸不死,下次射中胸口,你还有命吗”
赵检按住伤口,自嘲的道“不想算了,又能如何太子杀一名庶人,借口都不需要。”
“你是他的兄弟”明容停顿,摇摇头,“不,就算你不是他的兄弟,就算你是一名庶人,他也不能带手下当街行凶,他想杀人啊如果置之不理,他只会变本加厉,天知道他以后会做什么”
可她是知道的。
从前罚跪,抽鞭子,如今狩猎活人,将来暴戾成性,御座之下,尸骨如山。
赵秀原本就是反派暴君的人设。
是她淡忘了。
“公子”
莺莺气喘吁吁的进来,说“太医不肯来,他们一听说是未央殿,便赶我走,我、我怎么求都没用”
她的额头红肿,磕破了皮。
明容突然道“我去”
莺莺苦笑,“明姑娘,多谢你,可你去也是一样的结果。没有圣上的旨意,他们哪敢擅自过来”
明容混乱的头脑逐渐清明,于万千纷乱的丝线之中,理出头绪。
她不去太医院,太医只听皇帝的话,她去找陛下,她去凤鸣宫。
皇帝对她的宠爱值停留在35,并非理想值。
可太子对赵检动了杀心,她只能赌一把。等太子把人杀了,她再后悔也于事无补。
她扭头便跑。
莺莺大喊“明姑娘,你去哪儿啊”她起身,才走一步,看见门口有一名陌生的少女,吓了一跳,“你是”
长乐问“想救你家公子么”
莺莺一愣,“当、当然。”
“你先去长宁宫,请皇后前往凤鸣宫,越快越好,就说明容在那儿。”长乐交代,“然后去明光殿,请我的母妃。”
说罢,兀自离去。
原来,这貌美的华服少女是最得圣上喜爱的长乐公主。
莺莺望着她的背影,忽听赵检低声咳嗽,忙转身,“公子,你先躺下,别勉强。”
赵检道“你听她的,快去。”
莺莺点了点头,却不走,犹豫片刻,轻声问“你告诉明姑娘了么”
赵检不回答。
莺莺又道“行凶的是三皇子,我见过他,不会认错”
“他只是一时玩乐,知道闯了祸,掉头就跑,竟然忘记销毁证据,收回箭矢。他这脑子,不足为虑。”赵检面容憔悴,眼神却冷静,“行凶的是赵弘,想置我于死地的是赵秀。”
他放下按着伤处的手,掌心染血。
他的眼神也带血光。
“我的对手,只有赵秀。”
明容觉得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太坏,可今天走霉运,出未央殿没多远,迎头撞上了最不愿意碰到的人。
太子和玉英。
狗太子出行如游街,总有大队人马随行,这会儿只有两人,实在奇怪。
不,不对。
不奇怪,也不是她运气差,而是他行凶之后,在凶案现场徘徊,他他该不会还想回去,杀人灭口
明容神色剧变。
她假装没有发现对方,快速地闪过去。
太子唤道“明姑娘。”
她停下来。
怎么办
她不能放他去未央殿,这混蛋百分百居心不良,他带玉英悄悄地去灭口,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赵检,那怎么办
她垂头,“民女给太子殿下请安。”
赵秀裹着墨黑斗篷,肤色胜雪,比雪苍白。
明容想,他近来越发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也对,黑色最衬他的黑心肝。
赵秀拖着那尾音上扬,总带点嘲讽意味的语调,慢悠悠的问“走这么急,去哪儿啊”
明容说“回长宁宫。”
赵秀看着她,似笑非笑,笑意浮在唇边,眉梢眼角如冰雪。
他问“从未央殿出来”
明容摇头,“没有。”
赵秀又问“那你来做什么”
明容低声答道“天气好,我散步。”
“散步用跑的”
“不是散步,是跑步,跑步强身健体。”
“”
明容瞥他一眼,慢吞吞的试探“殿下忙着赶路吗”
“不忙。”赵秀道,“孤回东宫。”
“那民女陪你走上一段。”明容立即说道,“正好玉英大人也在,有他保护咱们,不怕刺客偷袭,他可得跟紧一些。”
她生怕赵秀指使玉英去灭口。
她又怕赵秀看穿她的企图。
万幸,赵秀没看出来,他同意了。
明容走在他身后,间隔一两步,心想,他杀人未遂,竟这般悠闲又想,神经病是这样的,典型的反社会人格。
于是,她有点恐惧。
少年美丽的皮相之下,暗藏杀人犯的凶残本性。
赵秀目视前方,忽然道“你也来散步”
明容一怔。
长乐的声音响起“是。”
赵秀神色漠然,没说什么。
又走一会儿,来到宫道的分叉口,明容说“殿下慢走。”
她等太子离开,回东宫。
可他不动。
赵秀目光回转,望向明容,在她的眉目之间流连。
他向她走近,压着调子,柔声道“路绕得太远,就不怕告完状,废人的血也流光了”
明容大惊,“你,你果然是你”
“若真是孤所为,必将他挫骨扬灰,不留一根尸骨给你哭丧。”少年冷嘲,“还能放他一条生路,让他演戏博你同情”
挫骨扬灰
他当真
“你差点杀人,你无可救药,你、你坏的不得了”明容愤怒,“你别太嚣张,总有人能收拾你”
赵秀冷笑。
他还用人收拾
梦里梦外,他被这丫头收拾得还不够惨么
“凤鸣宫在那头,有本事尽管去。”他冷漠道。
“去就去,我这就去。”明容说。
他故意激她。
有诈。
明容的心思转了转。
他没带多少人,就玉英一个。他自己不可能追的上她,也拦不住她,那就只能命令玉英阻拦。
明容倏地指向后方,叫道“玉英,你看,后面有人”
玉英无动于衷。
明容又叫“有刺客,跑得好快,就在屋顶上,你快看”
玉英麻木不仁。
“你看啊,你看”明容焦急。
她的小脸微红,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赵秀见她干着急,便懒洋洋的开口,不紧不慢道“玉英,你看啊”
明容瞪他。
干嘛学她讲话
太子发话,玉英得令,只能转头。
他背过身的一瞬间,明容拉起长乐的手,拔腿就跑。
赵秀纵声大笑,笑着笑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咳得胸口闷痛,弯下腰。
玉英道“殿下,太医再三叮嘱,您必须放宽心,不能大喜大悲”
“孤不喜,更不悲。”少年抬起头,唇角沾血。他用手背擦了擦,凝望少女手拉手远去的背影,轻哼一声,阴恻恻道,“你看啊”
你看。
这是最后一次,小神女从他身边逃走。
从今往后,他要明容奔向他。
赵巽被人叫回来,先去了一趟东宫,没见着四哥,又回长春宫,不巧被母亲逮住。
玉贵妃强拉他坐下,“巽儿,你觉得明容怎么样”
赵巽“明容明容好的很。”
玉贵妃笑了笑。
那笑容令赵巽不自在。
玉贵妃慢慢的问“那你觉得,明容像我么”
赵巽说“有点像,不是很像。”
其实也就脸型有点像。
玉贵妃笑意渐深,又问“明容像你么”
“啊”
“像吗”
“我一个大男人,她一个小姑娘,除了都是人,都有眼睛鼻子,哪点像”
“你算哪门子的大男人。”玉贵妃啐道,又说,“为娘瞧着是有点相像的,那丫头倘若真是永寿再世”
赵巽听不下去。
他站起来,指向伺候的太监,“你,滚过来。”
汪公公忙道“王爷请吩咐。”
赵巽“你去请邓太医,贵妃娘娘病了,胡言乱语,叫他给治治。”
汪公公“”
玉贵妃道“你放肆我没病,我你去哪儿巽儿,巽儿,赵巽”
少年头也不回,“我有事,没空陪您发癫。”
玉贵妃大怒,掷出一个茶杯,“你才发癫,逆子”
赵巽走后,玉贵妃又开始走来走去,心神不宁,度日如年。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她再也等不下去,暴躁道“沈令那儿还没消息么他要敢拖着本宫的事情不办,本宫饶不了他”
话音刚落,一名宫女带来信函,“娘娘,金翎卫的人刚送过来。”
玉贵妃撕开。
她盯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悲喜交织。
果然啊。
她的女儿放不下她。
冥冥之中,那孩子也在思念她,正如她多少年来的魂牵梦萦,牵肠挂肚。
永寿回来了。
凤鸣宫。
皇后来了,也不多问,与明容一起跪着。
明容说“姑姑”
皇后轻声道“你既然来这里,就没有回头的路,无须解释。”
然后,禧妃也来了。
空旷的院中跪着三个人,从左到右,依次是明容,皇后,长乐。
禧妃一会儿走到明容身边,一会儿又转到长乐身后,心中火急火燎的,瞧一眼紧闭的殿门,更觉得害怕。
她不停地绞着手帕。
“作死,作死”她小声道。
“来都来了,你跪下罢。”长乐说。
禧妃的脸色十分难看。
她不想蹚浑水,尤其是未央殿的浑水,那是自作死不可活,徒惹一身腥
赵检受伤,还能是谁干的
太子和赵检有仇,满宫都知道。
明容为赵检向圣上求情,圣上只要问起赵检的伤,势必牵扯到太子,躲不开。而一旦和东宫结仇,那就是和将军府对着干她光是这么一想,就站立不住,一条帕子都快叫她撕碎了。
偏偏长乐也跪在这儿
“我不走。”长乐如同知道她心中所想,丢给她一句,“我哪儿也不去。”
还能怎么办呢
禧妃长叹,认命了。
她跪下来,生无可恋的道“明容,待会儿陛下若肯见你,你别说话,御前失言,可轻可重,重则性命不保。你闭嘴,让我来说,知道吗”
明容忙点头,“娘娘,那看您的了”
“母妃三思。”长乐淡声道,“这些年来,宫中御前失仪,御前失言最多的人,都是您。”
禧妃“”
明容“”
禧妃哼道“你不失言,你来说”
长乐“父皇问谁,谁答话,没什么好争的。”
窗前,皇帝久站不动。
视线中,一片朦胧的灰白,天空如此,草木如此。
人也如此。
台阶下跪着许多人。
他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在她们脸上梭巡,从迥异的五官之间飘过,看不真切。
他的目光飘忽。
这一幕,似近实远,落在他眼底,留不下一丝痕迹。
唯独那道久远的声音越发清晰,穿越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重又在耳畔响起,恍如昨日。
“什么人”
“赵无极你是皇子,我怎么没见过你,排行第几啊”
“排第几都不知道,你娘是谁,你总知道吧”
“什么叫一个女人,你不是女人生的,难道还是男人生的我问的是你娘的名字,封号不知道竟有这等怪事。”
“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不见”
“等着,我让你爹放你出去,好歹也是皇子,怎么住柴房”
“你那双眼睛,也许还能救一救。”
“我的名字姓叶,叶初。”
叶初。
架子上,他养的鸟又在乱叫“初妹,初妹”
它扑腾翅膀,从书架飞下来,飞到窗台上,扯起嗓子“初妹,救救我初妹,救救我”
终它一生,只会两句话,都是偷学的。
他望着那位南康侯府的小姑娘,他的眼神空洞,直直穿过她。她是一道影子,他遥望故人。
叶初如何说服先帝放他出去
她可曾求见先帝,她可曾在养心殿外长跪不起,她可曾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为他据理力争
再无人能回答。
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发生过。
如今,旧日重现。
赵检待在不见天日的未央殿,宫门不曾落锁,殿外无人看守,他画地为牢,自我禁锢,找不到跨出第一步的勇气。
懦夫。
当年,父皇也是那样看待他的,不是吗
甘于卑贱,甘于安逸,卑贱的安逸也是安逸。
可他至少还有借口,他双目失明,曾经是瞎子。
赵检呢他四肢健全,却缩在冷僻的宫殿,形同残废。
然后,有一天,叶初误闯蟾宫,闯入他狭小的天地。
多年以后,明容闯进未央殿,赵检获得了重生的希望。
二十年,又一个轮回。
皇帝感到一阵温暖,如同血液流淌的温度。
他曾以为,身体里流动的是冰水,原来还留有温热的血。
他久违的兴奋。
“殿下殿下”
赵弘抢上前,问道“何六找到了吗”
小太监流着汗,道“满宫找遍了,就是不见何公公的影子他能上哪儿啊他爹娘早死,也没有亲戚,平时又不出宫。”
赵弘脸色铁青,“找,继续找”
小太监刚领命下去,一名宫女又来了,低声道“殿下,大事不妙。奴婢遇见东宫的人,听说长宁宫的明姑娘去过未央殿,这会儿人在凤鸣宫,跪了足有一个时辰,只怕为的是那庶人受伤的事。”
赵弘心里咯噔一下。
明家那臭丫头,难不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告御状
坏了。
他疾步离开。
当明容跪得双腿发麻,膝盖的疼痛都快感觉不到,希望的曙光终于降临。
皇帝出来了。
英俊的帝王身着玄色常服,立在台阶之上,遥不可及。那是君临天下,俯视众生的姿态。
皇帝俯瞰她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问“怎么回事”
他没有指定人回答。
明容看了看禧妃,禧妃看了看长乐,长乐又看皇后。
皇后正要开口,有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进来,“父皇父皇”
闯入的冒失鬼是三皇子,赵弘。
他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扫他一眼,不耐烦,“你有何事”
“儿臣莽撞,请父皇恕罪。”赵弘定了定神,“儿臣,儿臣”
他只顾闷头往凤鸣宫跑,来了才发现,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他也不清楚皇后和明家的臭丫头都说了什么。
无奈之下,他支吾道“儿臣的事不急。”
皇帝便晾着他。
皇后这才道“陛下,未央殿的小公子身受重伤,请陛下开恩,准许太医前去,为他治疗。”
她坦白,因为皇帝讨厌废话。
她恭敬却不卑微,因为皇帝不喜惺惺作态,谄媚做作。
接着,她又道“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既是一条性命,又恰好在宫中,若放置不管,多少有些不妥。”
在宫里,不管做什么,总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皇帝神情平静,死水无澜,“他受伤了,怎么伤的”
无人回答。
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振翅腾飞,树枝晃动,落下几片叶子。
沉默在蔓延。
赵弘紧张得攥紧拳头,吞了口唾沫,正不知所措,突然灵光一闪,大声道“刺客行凶,一定是刺客”
“刺客闯入皇宫,不来凤鸣宫刺杀朕,一头扎进年久失修、门可罗雀的未央殿,击伤一名孩童。”皇帝眼刀如冰,射向他,“你脑子里装的是粪么”
赵弘脸上一热,羞愧地低下头。
皇帝问“明容,赵检受了什么伤”
他点名了。
明容只得抬头,回道“箭伤。”
赵弘发烫的脸颊,瞬间转白。
皇帝又问“谁射伤他”
明容双唇翕动,太子两个字在舌尖滚动,几欲冲口而出,却被禧妃焦灼的目光阻止。
禧妃用眼神警告她,别找死。
姑姑就在她身边,她们的背后,则是数百口人的南康侯府。她的一句话,也许会影响无数人的生死。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现在不说,那么
“还能有谁呀”
人未至,声先到。
女子的声音娇气,骄傲,张扬,唯独欠缺恭顺。
“这宫里就一个人三不五时的跑去未央殿泄愤,出门必定随从成群。他一去,未央殿鬼哭狼嚎,夜里的风都透着呜咽,叫人听了毛骨悚然呢。”
玉贵妃。
皇后蹙眉。
禧妃和长乐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想,太子包庇三崽,东宫侍卫赶走汪庆春,落了贵妃的面子。玉贵妃记恨,如今落井下石,报仇来了。
比起她们,贵妃更忌惮,更想对付的人,到底还是太子。
太子若倒下,那么入主东宫的,多半是燕王。
赵弘投向玉贵妃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感激。
他松了口气。
贵妃一来,黑锅成功甩到太子头上,东宫替他顶罪,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皇帝问“贵妃,你来作甚”
玉贵妃道“臣妾为九皇子鸣不平呢。纯妃自然十恶不赦,论罪当斩,可她多年前就已经伏诛。她死的那一年,九皇子才刚出生,说到底,就是一个孩子,陛下已经罚了他,将他贬为庶人,太子却总找他麻烦,是不想放过九皇子,还是不服陛下的旨意啊况且,再怎么说,九皇子也是皇家血脉,太子对付他,从前小打小闹的,那也没什么,现在却要将人射杀,未免太残忍。”
众人无语。
论残忍,谁还能比得上她娘家
皇帝对沈令道“叫太子过来。”
沈令“是。”
他退出去。
皇帝又看着明容。一整个院子的人,他只看她,“你常去未央殿,有时送吃食,有时送棉衣、送药为何”
他问的认真。
他太想得到答案。
他从不知叶初在想什么,她的天下太大,很多时候,他甚至不敢细问。
往日重现,相似的情况,不一样的人,他期待明容的回答。
“未央殿不生火,赵检吃的大都是残羹冷饭,吃多了,肚子疼,又难消化。冬天很冷,他穿得比宫人还单薄,也没有厚被子盖。”明容道,“他的手上、脚上冻出寒疡,风寒发热也只能硬撑”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赵检如何,那是他的事,他饿死冻死,与你无关。”皇帝冷冷道,“你为何去”
你为何关心他,为何救他
天下那么大,那么多值得怜悯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明容沉默一会儿,道“我看见他那样,不忍心。”
皇帝怔忡。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许久,许久,居然生出一丝笑意。他笑了笑,如释重负,“不忍心啊”
是心疼。
叶初也曾心疼他。
他坚信。
太子和燕王一起到来。
赵巽环顾四周,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好不热闹,旁边还站着他的母妃。他剑眉一扬,“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见明容跪在地上,过去扶她。
玉贵妃咳嗽一声。
赵巽抬头。
皇帝道“做什么问你们。”
赵巽莫名其妙,“儿子刚从宫外回来,并不知情,还望父皇明示。”
“你刚回来,太子呢”皇帝不带感情的道,“有人在未央殿狩猎,射伤赵检。太子,你可知何人所为”
他叫皇子,一向称呼全名。
赵检,赵巽,赵弘唯独他的嫡子,他从来只唤一声太子。
赵巽听说赵检受伤,下意识地看向四哥。
赵秀道“儿臣不知。”
玉贵妃凉凉的道“太子平日里去未央殿,去得那么勤快,赵检过得怎么样,受了多重的伤,我还以为,没人比你更清楚。”
赵巽道“平日里,我也去。”
玉贵妃一滞,嗓子堵了一块尖利的石头,气得她干瞪眼。
皇帝漠然道“从前做过什么,朕不过问。在宫里狩猎活人,逾矩了。”
赵弘心头猛跳,又开始担惊受怕。
他的眼角余光瞄向黑衣少年。
所有人都当是太子做的,可他知道,今日之事,太子无辜。
射箭的是他,他只是玩一玩,找乐子,没成想赵检不抗打,才受了一箭就必须宣太医救命,引出一场风波。
他和太子并不熟稔。
除了燕王,太子对哪个兄弟都不亲热,甚至不准弟弟们唤他四哥。
他们必须尊称他为太子,也得时刻牢记,他是储君,尊卑有序,君臣有别。
太子目中无人,眼高于顶,怎会平白替人背锅他不认罪,父皇却要追究,那倒霉的岂不是自己他赵弘可没有大将军府兜底。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儿臣听宫里的人说,有人在未央殿附近见过太子。”
赵秀道“你宫里的人,对我的行踪真上心。”
赵弘后背一寒,“只是凑巧路过。”
赵巽总算明白了。
明容是为赵检请命来的,赵检受伤,明容情急之下,求到父皇跟前,而动手的多半是太子。
正为难,偏偏皇帝点到他“赵巽。”
他扬起头。
皇帝道“赵弘,还有你母妃都称赵检的伤势乃太子所”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注视太子。
少年的骨头比瓷器易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风一吹就吐血。要他弯弓拉箭,射伤目标,太勉强。
他改口“赵检的伤势乃是太子命手下所为,你说呢”
赵巽说不出来。
他也觉得是太子做的,除了太子,还能有谁可让他当面指认四哥,那就是要他当无耻的叛徒,他更办不到。
他进退两难。
皇帝不耐烦的催促“赵巽”
他头疼,一股脑的说“总归明容一定肯定绝对没有半点错处。”
皇帝“所以的确是太子做的。”
“我没那么说”赵巽争辩,“这事,这事不知四哥怎么看”
皇帝摘下玉佩,猛地摔他身上。
玉贵妃心疼,委屈的抱怨“巽儿都说了刚从宫外回来,陛下再怎么盘问,他也不知道,知道的人就在旁边,你却不问。”
她想,那玉佩合该砸太子的头,凭什么砸她儿子
“陛下。”突然,少女清凌凌的声线响起,“臣女方才也在未央殿附近,见到过太子殿下。”
明容开口。
皇帝逼问赵巽,他第一时间护着她,她不能袖手旁观。
玉贵妃心中窃喜。
看吧,永寿也心疼她弟弟被父皇欺负呢。
他们姐弟十指连心,互相保护,而她保护儿女,一家人就应该这样,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玉贵妃扬声道“未央殿之事,如今水落石出,再清楚不过。太子喜欢围猎,大可以等养好身体,学会骑马,拿一些野兔山鸡练练手。用大活人当靶子,还是在宫里,怎么都说不过去。”
赵秀斜睨一眼。
玉贵妃冷笑。
她故意奚落他,病恹恹的少年,多走两步路都吃力。
先帝马背上打天下,叶初单枪匹马,横扫沙场。赵秀十几岁了,骑马都不会,只在后宫逞能,包庇挠她的恶猫。
皇帝问“太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弘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他紧盯太子。
春暖花开的天气,少年还裹着墨黑的斗篷,肌肤苍白若透明。从小到大,他就没见太子的气色好过。
赵秀咳嗽。
他每咳嗽一声,赵弘的心便抖一抖。他实在害怕太子竭力辩解,将军府介入,到时真相大白,他的下场凄惨。
赵秀仿佛感受到他的焦灼,偏过头,目光如沁凉的水,缓缓地滑过他惊惧的眉眼。
赵弘的拳头攥得死紧,骨节泛白。
太子说“没有。”
明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罚太子禁闭。
她成功了她打败了狗太子
他父皇教训他,皇后、贵妃、燕王,所有人都不帮他,他孤立无援,总算能明白,赵检面对他,是多么的无力。
曾以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曾以为无法战胜的人,轰然倒在她面前。
好运来得猝不及防。
离开凤鸣宫,明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皇宫的空气从未如此清甜。
人都快走光了,赵秀却留下来,赵巽来拉他,被他驱赶,他只看着明容。
少女春风满面,一扫长久的阴霾,颇有几分梦里的自信。
“明姑娘”阴森森的嗓音。
明容倏地回头。
赵秀就站在她背后,鬼魂似的,吓她一跳。
他还阴阳怪气。
“太子殿下”她一字一顿。
赵秀凝视她,柔声问“你开心吗”
明容不语。
赵秀又问“开心吗”
明容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我有一点点开心。”
赵秀便笑。
他细长的凤目弯起,笑意是冷的。
明容不寒而栗,退后两步,道“太子殿下慢走。”
“明姑娘。”赵秀见她想走,再次唤住她,“你会来东宫看望我么”
明容默念,她吃饱了撑的才去探监。
她遗憾的道“殿下安心休养,民女忙于课业,就不叨扰了。”
赵秀说“不出三日,你一定来。”
明容又想,疯子,神经病,你做梦呢。
她行了一礼,“民女告退。”
禧妃走出门口,腿都是软的,需要人扶。
长乐和金璃一人一边搀扶她。
禧妃看着太子登上步辇,渐行渐远。她眨了眨眼,冷不丁的,掉下两行清泪。
长乐“你哭什么”
“这下好了,你舅舅没命了,咱们大概也没几天活头。”禧妃用拧成一条绳的帕子擦拭眼泪,又抓紧金璃的手,“金璃,到时一条白绫送我上路,你下手可得稳,使劲,别让我太遭罪”
长乐道“死不了。”
禧妃咬着嘴唇,“禁足啊太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他能咽下这口气吗”
“这口气是他自己吹起来的。”长乐平淡道,“真是太子下的手,未央殿岂会留有活口”
“什么”禧妃茫然,“什么,什么”
“太子设的局,他故意激怒明容,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图什么啊”
“明容不理他。”
“”
长乐道“明容一根筋,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可她倘若做错了,也会坦然认错,太子哥哥就等着她的那一线愧疚。”
禧妃咂舌,“太子真喜欢她啊,那侧妃之位稳妥”
“侧妃”长乐轻嗤。她望向挽住皇后胳膊的少女,轻声道,“明容若点头,你现在看着的,就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
刚回寝殿,赵秀便道“把老三叫来。”
玉英颔首,离开。
何竺迟疑片刻,忍不住问“殿下,卑职有一事不明为何要将燕王请回来”
燕王的心偏得厉害,早已倒向长宁宫。
赵秀一挥手。
何竺只能道“卑职告退。”
他关上门。
赵秀独自坐在榻上,闭目小憩。
为何叫赵巽回宫
赵巽立场偏移,他一清二楚,所以他要七弟记住那一刻的心虚,内疚。
他和明容并非对立,七弟大可以在他和明容之间选择明容,但以后,面对真正的敌人,曾经的心虚和愧疚会让老七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他睁眸,看向竖立的屏风。
叶初留下的山河万里图。
母亲给老七取名赵巽,给他取名赵秀,分明刻意为之。
她在告诫他。
这是她出的第一道难题么
在她死后多年,留给他解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年轻语,目光锋利,如滴血的匕首,“我偏要风为我所用”
乾封十八年,三月。
太子闭门思过,无圣旨不得出东宫,为期一月。
同月,赵检出未央殿,复皇子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