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雪尘只身被捆到此处,一抬头看见厅间散修成众,成环翼之状簇拥着深檀主位上的长须老人。
他还没说话,已有杀威鞭挟着厉风打了下来。
“啪”
无论大妖老道,甭管进萧府时态度如何,进门就得来上这么一回。
先打得皮开肉绽痛呼出声了,再慢慢谈后头的条件。
此鞭乃是浸过毒蜂液的老物,本身裹了灵气能轻易掀开黑熊皮硬龟甲,还能痛辣到叫人登时翻滚在地。
旁人都等着看这新押来的吸铁石妖翻滚在地,没想到后者衣服都没破。
力士急了,大喝一声运气又连鞭三下,不肯拂了面子。
“砰啪砰”
黑袍青年坐在箱子里,头发丝都没动。
师爷大步流星过去敲那力士的头。
“长点脑子你抽石头石头理你啊”
众人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他确实天赋异禀。
解雪尘默然无语,留幻身坐在那跟他们逗闷子,自己分神移位去了远处,看他们这园林上下的设计。
都是要在龙脉造墓的豪富了,宅院该有些品味。
果不其然,这一看,还真看着了。
天下尽说京城好,但京城宫邸再怎么漂亮,那也局限于皇城里头。
相比之下,萧家作为暗富隐贵,住处环山抱水不说,高低结合的极佳。
人家请来了东南西北的名匠,不仅结合了附近山势水流做出纵横建筑,连围城般的堡垒都修出清雅隐蔽的效果。
鸟瞰着舒展有度,阴阳分衡,是大成之象。
细观有花竹水石点缀各方,一步一景,既取江南之淡雅,又起北方之阔派,很是讲究。
魔尊估摸着这种风格自家书生应该会喜欢,已经准备把这儿的匠师捆走了。
厅里仍在争论不休,有说要用三昧真火炼到这妖精服软听话的,也有建议徐徐图之好言相商的,很是闹腾。
老爷子啜饮完一杯茶,见箱中人果真不言不语像块石头,给了个眼神。
师爷这才挥扇上前,清嗓道“这位兄台,我们并非有意与你为难。”
“萧大人想为病中老父寻个安稳去处,这才广觅天下才干前来相助,手段可能粗暴了些,但处处都有转圜的地方。”
“听说你是吸铁石妖,这不正好为咱们寝陵置矿辟山,才请了些修士把您请来。”
“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今儿是想先来硬的,还是软的”
魔尊顺手摸了把瓜子,找了个舒服软榻继续看厅内阶边莲池的修砌。
他的幻身坐在箱中冷淡开口“免贵姓父,叫亲。”
师爷笑容一僵,扇子用力挥下,旁侧四个修士登时得令,直接招手又起出捆妖索来,连着四根将他气脉灵穴悉数封住,往死里勒了下去。
寻常妖物被这般折磨,已经要双眼充血呼吸困难,当场叫娘的也不是没有
萧老爷子担心夜长梦多叫这稀罕妖精跑了,直接起身道“上灵契”
“上灵契”
即刻有契师快步上前,引血作章虚空写画,强行要让老爷子同他成约。
解雪尘换了一把奶白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目前来看,已经能得出两个结论。
他彻查过萧府内外,有道行的修士确实养了大帮,但真有些本事的,没一个来蹭他们家浑水。
想来也是,王朝覆灭兴亡不过百年,对得道者不过弹指一挥间。
真有心参与其中争夺对弈,也不必把宝押在这一心修陵得助的老头子身上。
依凭龙脉想沾些贵气,都是痴心。
第二则是,这萧老爷确实是凭借着与妖结契,得了不少好处。
先是强行控制了一批刚修出些门道的小妖精怪,能靠着邪道延年益寿,添补灵气了,然后再与道行更高的强行成契。
能不被反噬至死,也是他手下这些修士实在没什么道法,如蝼蚁不觉虎临一般。
但凡长个眼睛的,这会儿都该跪下来高喊魔君饶命了。
“我告诉你,”师爷一手拿着扇子叉腰道“你若不签了这契,休怪道师把你丢进金炉里炼至原形融个干净,到时候敲出来灵髓更是要吸个精光”
“你要是有点谱,现在签了这契,那还能做我们萧家的使唤,留得一条命在”
魔尊细细看着那漂浮在半空的血字契纹,看他写得很不是个东西。
血契今日萧全晖与妖物成契千年,定主仆之高下,取灵息之深浅
转行断句都不对,这帮人怎么混到今天的。
他看得慢,手腕里的刺青还要扭动两下,表示怂恿。
吞月乐得看自家主人被别人当奴仆使唤,管他真契假契都看着解气。
签啊有本事你签啊
老头儿已经在疑心这青年是不是个傻子了,站在契师旁边慢悠悠开了口。
“看见右下角这一处空了没有。”
“自己划破手指,把真名写在上头。”
魔尊这才看他一眼。
“我不识字。”
大伙儿嗬了一声,表示真的假的,你别骗人。
师爷也开始疑心这家伙是不是个呆子了,催促道“不识字就画个圈,一样的。”
魔尊应了,俯身在这灵契上写画,当场涂抹条款。
契师是老契师,在萧府干了三四十年,学的东西基本依葫芦画瓢,跟着师父学得不算透彻。
不过真能搞懂这里头门道的,多半也不是凡间或正道的人。
仙界结契是一套规矩,魔界才兴以血捆灵,其中许多文字符画皆是解家祖辈定的规矩。
几十句话缩合为看似乱画的圈圈点点,有点像道教的符箓,但又只是一部分沾边。
解雪尘信手写了几句,把里头的条款全改了。
血契今日萧全晖自认为凌穹魔君之仆,以寿灵供奉至死,献上下身家为敬牲画圈生效
他在那改,契师也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只催人赶紧画圈。
“别写那写下头知道吗”
等解雪尘画了一个圈了,老爷子这才把手覆上去,着重签名两遍,以加强约束效力。
“妖物,今日你便是我萧家的使唤了”
萧老爷子名字刚签完,突然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往后跌了一跤,像是全身气力都开始往外抽取一般。
他踉跄着被仆人扶住,怒道“怎么回事这妖物难道在吸我的元气”
解雪尘没管那些捆妖人,自行解开手上筋绳,淡淡看了老人一眼。
契约签完可以直接带工匠走了,家里院子还没翻新呢。
他正准备把这老头的寿元尽数取走,厅外传来嬉闹声,还有丫鬟们惊声相拦。
“二少爷您别进去,老爷说了这时候有要事”
竹纹碧门骤然打开,有披头散发的稚儿手抓黄鸟跑来“爹你看我抓着雀儿了”
那小孩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目光涣然又衣衫不整,似是失智。
老爷子此刻还在心口发紧,胡乱摆手道“糊涂快把他架回去”
丫鬟们哄得哄劝得劝,努力把这疯疯傻傻的二少爷往外赶,哪想到那小孩儿一眼看见了解雪尘。
“哎”
他跌跌撞撞跑到解雪尘面前,手中黄莺飞走了都没顾上,露了傻子般的笑容。
眼前人高朗冷峻,眸如寒雪。
二傻子擦了擦脸,诚恳开口。
“你真好看。”
魔君默然,掐着诀没立刻动手。
“萧霎,你不要命了”老爷子还以为结契有误,生怕他莽撞了被妖物挟持,厉声道“还不绑了他”
大伙儿也没听清楚是要绑二少爷还是绑妖怪,总之都冲过去了。
一边架着傻少爷往外赶,一边远远绕开解雪尘不敢贸然动手。
萧老头本没有修炼的命,仗着自己强行吸纳过几颗妖丹,试探道“你若听我使唤,显露些本事出来”
魔尊还在拿灵息找他们家工匠一共有多少人,最聪明的那几个都呆哪儿去了,闻声伸手虚抬了一下。
只此一抬,满座佩剑尽数融为铁水,烫得好几人避闪不及,痛呼出声。
梁间铁钉,桌上银杯,甚至是摆设用的乾坤炉都登时融了个干净
修士们也不是傻子,看见这般能耐已经有逃命的心了。
操操操,真是抓了个真的回来
剑啊我刚花了全部家当换新的灵剑啊
老爷子大喜过望“使得使得”
他生怕自己招呼不动这般骇人的妖物,此刻还管什么青铜丹炉,又试探道“你转个身。”
幻身听话转身。
“你坐下。”
幻身依言坐下。
老头子只当自己风湿骨痛都上来了全是刚才消耗过度,揉着膝盖狂喜于色“好好我这是收了一副悍将啊”
虽然性子呆傻跟那二儿子有的一拼,但能耐过人,那便够了
“来人啊,贵客待遇伺候把石公子请去休息”
魔尊还没打算好今晚留在这过夜,起身时余光扫到什么,与下人一同出去了。
有枚杏花笺折的纸鹤啪嗒啪嗒在外头飞着,见魔尊出去了,也跟着往同一方向飞。
凡人避讳妖物,生怕轻易得罪,安顿好之后全都逃之夭夭,只剩四个修士在院子四角守着。
纸鹤穿墙而过,被男人接在掌心里。
淡色翅膀上还有墨痕,是书生新写的雪尘两字。
瞧着是随笔写下的,墨锋带润,又藏了些小心思。
解雪尘其实有那么几分赌气。
他被人捆走了,家里没人来寻,转眼一天过去了才有消息。
哪怕是接住了,都不第一个吭声。
那边蔺竹在油灯边捧着纸鹤,试探着唤了一声“雪尘”
“嗯。”
“你去哪里了”
“温州。”
“啊,这么远。”
魔尊本来无波无澜的,这时候话语里终于有几分抱怨了。
“你才想起我来”
蔺竹立刻感觉自己像是被对方盯着,有几分心虚的左右看了两眼,放低声音道“我说要报官,但好像官府来了先抓走你来着。”
魔尊这才没那么生气。
嗯,还是顾着我的。
蔺竹虽然从前与他灵念交谈过几次,今天才第一次依着从前约定过的法子,写纸鹤跟他远隔千里的说话。
“你今晚不回来睡了吗”
解雪尘看了一眼外面的月色,思索着把幻身扔在这自己先回去也没事,话到嘴边又拧着了。
“我回去与不回去又有什么分别。”
“反正都已经分房睡了,叫我对着空气夜谈不成”
蔺竹被他这么一问,脸上登时烫起来。
他们以前吹熄了灯确实常常夜谈来着。
聊人间的战乱,聊魔界的鬼话,后来他自己脸皮薄搬了竹床出去,反而两个人像是生疏了。
此刻两方皆是夏雨敲窗,深夜里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像是斗屋都成了山谷,说句话能听见回荡的声音。
蔺竹从来没和他吵架过,即便是今天被这么问了,也没法像解雪尘一样厚着脸皮反问回去。
他性子软软的,对着解雪尘总是毫无防备。
此刻踟蹰一会儿,愁眉低声道“你要是生气了,我搬回来就是。”
“再说了,雪尘哥,我不是说要新置大屋,到时候做好床榻了,我们抵足而眠也可以呀。”
他说到这里,莫名又心里砰砰直跳。
文人墨客里有不少至交好友,确实是携手同游一般的亲密。
寝食亲同,感情好的就差喝一杯交杯酒了。
但是他可能又是另一番心思。
“你今天忽然消失了一整天,我感觉家里空空的。”
我很想你。
蔺竹双手护着纸鹤,怕它碰着了灯烛,一句话到嘴边,又好生说不出口。
另一边魔尊听着山间夜雨里,听到这句话才略微展颜。
但他是骄傲又要强的性子,当君上惯了,还觉得不够。
“今天有人一见着我的面,就夸我模样好看。”
男人说到这很是臭屁“还痴痴看了好一会儿,都舍不得走。”
蔺竹本来还处在徘徊欲语的状态里,听到这里突然像是脑袋被敲了一下,温柔心思登时被浇了个透。
“那你留着不用回来了”
他伸手就要把纸鹤摁平,又觉得自己表达的不够充分,磨了磨牙气狠狠道“明天我们熬猪油不带你,自己去外面跟别家公子哥儿山珍海味去”
魔尊本来还打算听更多软话,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你们要去干什么”
“熬猪油炼满香喷喷的一整罐一口都不留给你”
“王八蛋”
“啪”
蔺竹拍蚊子似得双手一合把纸鹤拍平,气哼哼去睡觉了。
另一端解雪尘刚听到重要信息,灯边还在说话的纸鹤突然整只鸟瘪在桌上,挣扎两下不说话了。
魔尊哪里肯作罢,拿手敲敲桌子,扁平如饼的纸鹤又被迫变回原型。
那边书生都盖上被子准备睡了,漆黑里纸鹤自己挣扎着摆回原来的样子,扑棱着飞到他枕头边。
“蔺竹。”
男人唤他名字,要跟他继续说话。
青年哼了一声,裹紧被子翻了个身。
纸鹤努力飞到另一边,一栽身子歪到枕头上,又竖起长颈蹭了蹭他的脸。
“清川。”
“我要睡了,不和你说话。”
蔺竹把脸闷在薄被里,都不想看这纸鹤。
纸鹤又赖过来蹭他鬓边。
男人对着灯服软了唤。
“清川,你好容易生气。”
书生伸手捉住了纸鹤,很不服气的道“明明是你一个人跑出去一整天,连留句话都没有,还怪我这个那个。”
“你说谁更不像话,嗯”
“我是被他们捆走了。”魔尊立刻澄清自己“他们把我装在箱子里带走了,现在还派了四个人看着院子,不许我走。”
蔺竹半信半疑“真的”
“你来救我。”男人困意也上来了,但还忍不住逗他“你一来,他们肯定会怕。”
书生看着纸鹤,渐渐像在梦呓。
“凭什么”
纸鹤又蹭了他一下,帮忙把被子掖好了。
然后歪歪斜斜飞起来,去关夏雨声声的窗扇。
凭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