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应得毫无征兆,慕云月圆着眼睛,呆怔在原地,久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余众人亦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巷子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剩细雨敲打伞面,发出的“咚咚”声,以及小女孩欣喜的雀跃。
娄夫人最先回过味来,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来人。
她虽不知这人是谁,但却认识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
长宁侯府上的长房嫡女,林嫣然,林榆雁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能被她如此依赖、还亲昵地唤作哥哥的,就只有
娄夫人嘴角扯起一抹冷嘲,丫鬟拿帕子给她止血,她嫌碍眼,毫不客气地拍开,瞪着慕云月道“我就说慕姑娘今日哪来这么厚的脸皮,还没和长宁侯府攀上关系呢,就上赶着来府上送礼物,献殷勤,原是早就和人家私定终身,来讨好未来婆婆了。”
“也对,若是慕姑娘的话,做出这种不知廉耻之事,也不奇怪。”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慕云月折了眉。
娄知许撑在娄夫人肩头的手,也僵了僵。
母亲是在为他鸣不平,他知道;慕云月被当众撕破脸面,他该高兴的,他也知道;可这话飘进耳朵的时候,他却分明听见自己左边胸膛细微的碎裂声。
所以慕云月现在当真和那林榆雁在一起了
怎么会
自己和她才分开多久她怎么会和林榆雁在一块怎么能和林榆雁在一块
无数暴怒之音在脑海中同时炸响,娄知许克制不住,整个人都因愤怒而微微发抖。搭在娄夫人肩头的手,也不自觉握紧。
娄夫人吃痛地“嘶”了声,娄知许才回神,连忙松开手,歉然道“对不住母亲,儿子一时走神,没留心。”
“不妨事,不妨事。”
娄夫人揉着肩膀摆手道,见他目光不定,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又忍不住担忧问“你这是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你以前可从没这样过。还有你这脸又是怎么一回事脸色为何这般难看莫不是在来的路上,淋了雨,冻着了”
娄知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也惘惘的。
他自幼被教养得内敛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家里败落后,他的心更是成了死灰,哪怕生死这般的大事,也很难在他心里掀起任何强烈的波澜。
似方才那般情绪外露,还是第一次。
现在回想起来,他胸膛里还有一股无名业火,烧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这是怎么了
娄夫人见他沉默,只当他是这段时日为了家中的前程,没日没夜操劳,累坏了,才会如此,她也就没再追问,只叹了口气,拍着他的手安抚道“罢了罢了,你不想说,母亲也不问了,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便是。”
然下一刻转向慕云月,她眼里的慈爱和疼惜就悉数散去,只剩冷冰冰的讥嘲和轻蔑。
“方才在花厅,慕姑娘也承认了,那日校场之事,的确是你在无理取闹。如今我儿的手指还没好全,背上的伤也同样未痊愈,人还被你父亲停职在家。如此巨大的损失,你难道就不该有所表示吗”
“呵,你这是明目张胆来跟姑娘要钱了”
采葭鄙夷地冷哼,“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姑娘帮过你们多少又给过你们多少你们有说过一句谢谢吗现在居然还好意思跟姑娘张这口,我呸养条狗还知道冲恩人摇尾巴呢,你们娄家难道连狗都不如”
娄老夫人不屑地“嘁”了声,道“我同你家主子说话,有你什么事汝阳侯府,百年门第,难道就没教过你,什么叫规矩礼数这么一瞧,谁才是连狗都不如”
“你”
采葭气得磨牙。
娄夫人翻了个白眼,只当没看见,继续朝慕云月抬下巴,颐指气使道“慕姑娘自己适才不也说,要补偿我儿的吗那么多人都听见了,你未来婆婆也听见了,难不成你才出长宁侯府的大门,就想反悔了若真是如此,那日后我再遇见侯夫人,可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我儿能文能武,前程似锦,要真因为你而落了残疾,我看帝京城里头,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你这毒妇”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加重了音,几乎是从齿缝间磨砺而出,淬满了怨毒的仇恨。
一向把颜面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人,现在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开自个儿身上的疤,显然是真气狠了,要跟她来个鱼死网破。
慕云月无声哂笑。
她毕竟是经历过一世生死的人,这点小打小闹,还入不了她的眼,想直接怼回去一点也不难,可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毕竟不是自个儿家,她不好闹得太过。
且因着方才双方的动静,周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下雨的日子,还能把巷子口堵得满满当当。
长宁侯府门内,也有小厮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查看情况,显然府内的人也已经被惊动。
更要紧的还是,那人还在她旁边呢
慕云月抿了抿唇。
她不希望他看见自己怼天怼地、凶神恶煞的不堪模样;更不希望他知晓自己和娄知许之间的过往。
至于为什么会有生出这样的想法她却是无暇多想。
被这么多人围观,娄夫人也很是不自在。
可今日,她早就已经颜面扫地,哪怕她自己还想挽回名声,她那个好事的表妹也不会放过她。不出两日,适才花厅里头发生的事,就会被陈氏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不闹得帝京人尽皆知不算完。
既然注定要丢尽脸面,若是还不能再捞点好处补偿一下,那她岂不是亏大了
如此思定,娄夫人心一横,也豁出去了,夺过丫鬟压在她额角、为她止血的绢帕,抖开来,亮给巷子口围观的路人们看。
“瞧瞧瞧瞧这就是汝阳侯府家的嫡长女干出来的事儿”
“我儿不过是不敢高攀她汝阳侯府的门楣,我也只是没同意她进我家的门,她就怀恨在心,让她那位高权重的爹,停了我儿的职,现而今又叫了一个小孩儿,拿石头砸我脑袋。你们瞧,好大一滩血要是砸偏一点点,我这双眼睛只怕都要保不住”
“这还是帝京天子脚下吗还有没有王法汝阳侯光天化日,纵女行凶,就没有人管了吗”
娄夫人越说越来劲,两侧颧骨泛起了兴奋的红,就差一屁股直接坐地上哭。
而路人又多是盲目的,无暇梳理清楚究竟谁对谁错,只知谁喊得更大声,更凄惨,他们就更偏向谁。
且他们天然就对权贵抱有敌意,看见娄夫人额头上的伤,便更加相信,是汝阳侯府在仗势欺人,当下再看慕云月,目光就只剩谴责。食指在空中指来点去,似要将慕云月脊梁骨戳穿。
采葭肺都快气炸,恨不能上前给娄夫人两脚。
可就娄夫人目下这破罐破摔的模样,真踢了,她怕是要借题发挥,闹得更厉害,到时候就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林嫣然虽看不懂娄夫人在做什么,可孩童的直觉告诉她,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下意识张开小短胳膊,挡在慕云月面前,跺着脚,焦急地冲人群喊“不许欺负我嫂嫂我嫂嫂是很好很好的人”
慕云月原本心里憋着火,被她一逗,由不得笑出声,郁气随之一散。
虽知林嫣然是认错了人,才会如此护食,但能被她这般保护,慕云月心里头也是暖暖的。
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慕云月想安抚她说没事,这种事自己前世就已经习惯,边上就先传来一声疑问
“既是如此,娄夫人可否跟我们详细说说,慕家军中那么多人,汝阳侯为何单单处罚娄世子”
娄夫人止泣,仰头了去一眼,见说话人是卫长庚,不由哼笑“怎的林世子看不下去,想英雄救美了”
“你或许是好心,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有些人啊,不值当。”
“值不值当,某心中自然有数,无需娄夫人指教。”
卫长庚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凤眼透过面具,沉沉睥睨她,没用什么力道,却莫名看得人胆寒,仿佛隆冬腊月被兜头浇了一大盆冰水。
娄夫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胆气登时散了大半,却仍旧一声不吭。
卫长庚见她死鸭子嘴硬,也懒得同她多费口舌,转目看向她边上的娄知许,笑容意味深长“这事娄夫人回答不上来,娄世子应当是知道的,敢问娄世子可否为某解答一二”
娄知许无声审视着面前戴着面具的俊秀青年,没有说话。
他与林榆雁只打过几次照面,且都相隔甚远。是以他并认不出林榆雁的长相,可林榆雁的性子,他却是清楚的
飞扬、跳脱,根本不是面前人这般沉稳强势。
这人绝对不是林榆雁。
那又会是谁
雨又大了些,倾盆一般,人站在屋檐下,都会被风吹成落汤鸡。
采葭手忙脚乱撑开手里的伞,要给慕云月挡雨。
卫长庚却先一步迈上台阶,将自己的伞牢牢盖在慕云月头上,为她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
慕云月也习惯性地往他身旁一站,由他为自己打伞。
那种习惯,是连她自己都觉察不出来的稀松平常之事,跟呼吸一样刻入骨髓,仿佛在很早、很早之前,从某个别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开始,他们就已经默契如斯。
娄知许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猝不及防,又疼痛难担,他下意识便怒呵出声“你离她远一点”
众人一愣,诧异地看着他。
慕云月也露出几分疑惑。
他是不是有病就算再不喜欢自己,也不至于连伞也不许她撑吧
卫长庚面具底下的剑眉轩了一轩。
男人最懂男人,他可太清楚娄知许眼中的怒火意味着什么。
也正因为懂,他不仅不让,还气定神闲地往慕云月身边挪了一步。
两人都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衣裳也是一淡一浓正相衬,就连衣角的暗纹也出奇地一致。卫长庚刚好比慕云月高出一个头,并肩站在一起,衣袖在风中交缠,看上去有种别样的般配。
就仿佛天定的姻缘,任谁都拆不得、散不开。
刺痛感再次袭来,比刚刚还要严重。
娄知许还没想明白,这种情绪究竟是因为什么,宽袖底下的两只手,就已经紧紧攥了起来,青筋根根分明。
像一只被抢了骨头的恶犬,正龇牙咧嘴警告对方。
卫长庚无声一哂,浑然不把他这点渺小的示威放在眼里,淡声继续问“娄世子与其在这里同某争这些,不如先回答某的问题。那日在校场,你究竟为何会挨罚”
“是因为你愚孝,为了给你母亲过生辰,擅离职守,害得校场马厩栅栏坍塌,战马越栏而逃;”
“还是因为你母亲在知道此事后,觉得不过是一桩小事,无伤大雅。为了让自个儿的寿宴能继续下去,就故意隐瞒不告诉你,致使战马久久不归,周遭良田被毁,佃农损失惨重;”
“又或者是因为,这些损失明明是你玩忽职守所致,汝阳侯念在你也是一片孝心,就自个儿掏腰包,帮你偿还了佃农的损失,还在御前给你求了情”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巷子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慕云月也呆了一呆。
父亲甚少在家中提起军中之事,是以慕云月活了两辈子,也是第一次听说,丢马之事原还有这样的隐情。
去年冬天闹雪灾,早春又降暴雨,各地佃农本就苦不堪言,而今又因这飞来横祸,致使农田颗粒无收,那还谈何惩罚过重
根本就是罚轻了啊
围观众人也逐渐过味来,知道自己的善心被利用了,一个个都怒不可遏,目光齐刷刷扫向娄家母子,跟下刀子似的,直要将他们捅成筛子。
娄知许低头咬着牙,无言以对。
娄夫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往娄知许身后缩。
看着大好风向突然逆转,她心中颇为不甘,负隅顽抗道“就算你说得都对,那我儿要受罚,也该是由陛下来罚。她一个闺阁里的姑娘,一无实权,二无品阶,出来瞎掺合什么我北颐的律法难道是儿戏,可任由旁人滥用私刑”
卫长庚听完,非但没被她问倒,还露出了醍醐灌顶般的目光,沉笑着认同道“娄夫人所言极是。”
娄夫人愣了愣,不知他为何没有反驳,只看着他半截面具下那泛着樱色的薄唇微微勾起,仿似幽暗处哪里忽然起了一阵阴风,凉恻恻的。
伴随一股恶寒,娄夫人衣袖遮盖下的两只手臂,都一颗接一颗地冒出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恐惧感催使她必须把局势扳回来,帕子一抖,她哭得更加厉害,一行编排汝阳侯府和长宁侯府如何勾结,陷害他们母子,一行又捂着额头,“嘶嘶”嚷疼。
可如今哪还有人肯信她,不仅不帮她说话,还骂得更凶,哪怕被砸脑袋,也都成了她的不是。
娄夫人急得团团转,终于体会到适才慕云月百口莫辩的痛苦。
然慕云月有人护着,她却是孤家寡人,连个挡在她面前的孩童都没有。
情急之下,娄夫人拉过娄知许,扒拉他那只受伤的食指,给大家伙掌眼,“你们瞧,我没扯谎,我儿的确叫这毒妇踩折了手指,伤还在这儿呢”
娄知许高傲了这么些年,受伤了也都自己硬挺着,从不愿同旁人诉说,又如何肯让一群毫不相干的外人,看猴儿似的点评他身上的伤
他也同样无法理解,怎的才半日不见,他那一向清高自持的母亲,就变得如此庸俗不堪,与菜市口的泼妇无异
娄夫人拽了他几次手,娄知许便缩回来几次。
如此拉扯几回,他终于忍无可忍,朝她大吼“闹够了没”
娄夫人这才停下,错愕地回头,看着娄知许,两眼圆瞪如鼓。
“你吼我哈”
娄夫人惨笑了下,原本精明的目光变得空洞,仿佛支撑她的最后一根主心骨,在这一瞬间突然坍塌了一般。
“你也跟你爹一样,嫌我给你丢脸了,是吗”
娄知许吼完,自己也愣了下,再听这番质问,他心里更是如刀绞一般,忙推着娄夫人上马车,软声哄道“母亲别多想,没有的事,咱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好不好”
“好什么好”
娄夫人一把甩开他的手,非要现在就讨个说法。
“你说话啊,是不是嫌我给你丢人了你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啊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在大街上抛头露面,撒泼打滚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父子俩”
“你们可真是一对父子啊,一个被罢官了,就成天只知道赌,什么正事也不干;一个被停职了,也不晓得给自己出一口气,还反过来帮害你的人,吼自个儿母亲,有你这样做事的吗”
“但凡你们这对父子有一个争气的,我早就躺在床上享清福了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提着礼物到处求人赔笑脸,人家还不待见。回到家,还要被你们嫌,我、我”
怒火攻心,娄夫人一口气没顺上来,翻了个白眼,捂着胸口直挺挺往后栽倒。
“母亲”
娄知许惊呼着冲上前扶人,大喊“快快去请”
“太医”两个字刚到嘴边,娄知许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只怕真让人去寻太医,也没有人愿意来他们开国侯府。
卫长庚似看出他心中烦恼,挑眉,颇为善解人意地问“可要某递名帖,帮娄世子去请太医”
“不必”
娄知许狠瞪他一眼,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余光瞥见他身边的慕云月,他视线又变得躲闪。
小厮还在等他回话,他咬咬牙,道“去医馆请郎中,务必要最好的。”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纵使将京中所有名声斐然的郎中都请来,又如何比得上太医院
终归是输了一筹。
一场闹剧随着娄家马车的到来开幕,也终于娄家马车的离去而停歇。
围观的路人见没热闹瞧,也都甩着袖子,各自散开,忙活自个儿的事。
至于身后的长宁侯府,除却最开始有几个小厮探头探脑,打量门口的情况之外,再没人出来说过什么。
应当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此最好。
慕云月松了口气。
然另一件事,又重新提上心来。
雨下得大,又兼之方才娄夫人大吵大嚷,慕家驱车的马儿受惊吓,正扬着蹄子在巷子里嘶鸣。
驭夫拽紧缰绳安抚,几个慕家小厮围在四周,不让马儿横冲乱撞。采葭见情况不妙,也打着伞过去帮忙。林嫣然没见过惊马,好奇地躲在采葭身后探看。
长宁侯府门前的屋檐下,就只剩慕云月和卫长庚两人。
雨幕深重,远近的房屋都在雨水中模糊了轮廓,那缕浅淡的冷梅香却变得越发浓郁,盈盈绕绕,纠缠心头,慕云月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想离他远一些,这滂沱大雨根本不答应。
慕云月只能捏着裙绦,缩在卫长庚伞下,心头还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感慨怎的每次遇见这人,老天爷都在下雨,他莫不是龙王爷转世
“世子还不进去吗”
盯着雨幕瞧了半天,慕云月终是忍不住,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卫长庚低笑,“某若进去了,慕姑娘岂不是要淋雨”
“马车上还有一把伞,我可以让采葭拿过来,自己撑伞。”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
卫长庚能感觉出她言语中的抵触,不光是言辞变了,连语气也比之前生疏不少,甚至都不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只是为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上次在广筑,自己不小心“亲”了她一下额头不过是一次意外,她居然能排斥他到这种地步
卫长庚沉下脸,心头浮起一股烦躁。
惊马已经制伏,驭夫和小厮打着伞,四下检查马车情况。采葭则提着裙子避开地上的水坑,过来接慕云月。
卫长庚却突然开口“刚受过惊吓的马,安抚好了,恐也有再次暴起的可能。倘若慕姑娘不嫌弃,某可载慕姑娘一程,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慕云月狐疑地瞧他,“世子今夜,不是和佳人有约吗”
这话把卫长庚问得一愣,但旋即,他又恍然大悟
今夜,他本该在干清宫,继续批阅奏章,不会出宫,更不会来长宁侯府。不过是临时接到林榆雁的飞鸽传书,知道她来了。他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便立马叫人套了马车赶过来。
这所谓的“佳人有约”,大概就是林榆雁给他自己找的“金蝉脱壳”之法吧
心的确是好的,可留下来的烂摊子,也的确麻烦。
卫长庚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道“慕姑娘莫要误会,不是某的主意,是嫣儿,她一直嚷着说,要同你多待一会儿。”
林嫣然看马看得正兴头上,冷不丁被点名,两只细瘦的胳膊抖了抖,下意识就要说“我没说过这话。”
视线撞上卫长庚冰冷的眼神,她猛地一激灵,话都到嘴边,硬生生叫她反向拐了个大弯“对对对对我想和嫂嫂多待一会儿,待一晚上,待一整天,待一辈子”
她边说边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一把抱住慕云月的腰,粘死在她身上,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这话的可信度。
慕云月一向喜欢孩子,可前世娄知许为了羞辱她,竟默许他的姬妾,给她灌了极其烈性的红花,折损了她的身子不说,还叫她永远断送了子女缘。
因着曾经失去过一回,是以现在,她对孩童都格外宽容,能对卫长庚冷脸,却没法和一个小孩说重话。
无奈地叹了口气,慕云月摸了摸林嫣然的头,尽量委婉道“今日实在太晚了,等过些时候吧,姐姐亲自接你来汝阳侯府上做客,请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不好”
林嫣然抱她抱得更紧,小脑袋拼命蹭着她柔软的小腹,唯恐一松手,慕云月就会消失不见。
慕云月被她缠得无奈,重新酝酿了一套更说辞,更委婉,也更没法拒绝。
可还没等慕云月开口,底下就先传来一句“嫂嫂不愿意让嫣儿陪着,是不是不喜欢嫣儿”
林嫣然仰起小脑袋,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缓缓蓄起泪花,吸着鼻子,可怜巴巴地望住她。
慕云月不禁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奶猫,心里顿时柔软得不行。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绕了几圈,到底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好,都依你。”
林嫣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伞下另一个人也暗自松了口气,唯恐她反悔似的,立刻启唇接过话头,说了声“走吧。”便撑着伞,径直往巷子口去。
慕云月却并不打算跟上,犹自招手,唤采葭过来打伞。
采葭得了吩咐,回头去马车上拿了一把新伞,加紧步子赶过来。可都快到慕云月面前,林嫣然却不知何时蹦跳过去,拉起采葭的手就往巷子口跑,没两步就跑没了影。
慕云月就这么彻底没了伞。
望了眼巷子深处早跑没了影的两人,又瞅了瞅台阶下、正好整以暇欣赏雨景的某人,她咬了咬牙,千不肯万不愿,还是提裙过了去。
绕是慕云月再迟钝,这下也该看出来,是谁在背后捣鬼。
真不愧是常年流连花丛的老手,兜搭姑娘的确很有一手。明明心里都有人了,还这般轻浮,也难怪那位花魁娘子前世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回忆翻涌上岸,慕云月不禁又想起前世广筑里的种种。
今日之前,那些于她,还都是甜蜜的过往,就像洒满糖霜的杏花糕,无论何时咬上一口,都能沁出芬芳的蜜。可对于现在的她,却只剩酸涩。
曾经有多美好,眼下就有多讽刺。
慕云月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看着面前奢华无比的三马并驾马车,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横竖只同乘这段路,从长宁侯府到汝阳侯府也算不得多远,很快就到。等下了马车,他便是把他那位当皇帝的表兄喊来,强行给她下旨,也没理由再纠缠她。
她也总算能可以清净了。
只是心头这股刺痛,又是因为什么
慕云月想探究,却寻不出个所以然;想无视,反而更加难受。她搭在膝盖上的手,都禁不住攥了起来。唯有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带来的疼痛,才能将心头这种煎熬稀释。
一路上,慕云月也一直没搭理卫长庚。
林嫣然寻她说话,慕云月便耐着性子陪她玩闹,哄她高兴;林嫣然累了,枕着她大腿睡觉,慕云月也靠着车壁小憩。无论马车如何颠簸,她都闭着眼,一动不动。
卫长庚恐她着寒,拿了条薄毯,要给她盖上。
慕云月却是能及时醒来,拿下毯子,盖在林嫣然身上。
卫长庚敛眸看她,慕云月也只垂眸淡声道“我不冷。”
说罢,也不管他漆沉的目光,她继续靠着车壁,阂眸小憩。直觉他视线还凝在她脸颊,她抿了抿唇,索性拿起团扇盖住脸,假装遮挡桌案上刺眼的灯光。
起初,慕云月这样做,是为了和那人保持距离。可车内摇摇晃晃,她也真生出几分倦意。
听着外间逐渐稀疏的雨声,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也不知桌案上的灯火何时变得幽暗,再不刺眼;更不知身上何时多了一层绒毯。
单薄却保暖,正好帮她抵挡春夜蛰伏的薄寒。
等再次醒来,外间天已黑透,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马车更是停下更久。
车内空空荡荡,只剩她一人。
慕云月一激灵,剩余的困意顿时被惊醒,下意识唤了声“林世子”
无人回应。
她又掀开车帘,提声喊了句“采葭”
依旧石沉大海。
不仅如此,马车外也是空无一人。
举目远眺,四面除却浩浩颐江水,和正低头吃草的三匹骏马,就再看不见其他。
慕云月一下慌了,连忙跳下马车,沿着水岸奔跑,呼唤她平生知道的所有人名,连娄知许的名字都快喊出来,却还是没有一个人回应。
夜风猎猎袭来,卷走周身所有温暖。
慕云月哆嗦了下,收拢身上飞卷而起的披帛长裙,缓缓抱紧自己双臂,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该去哪里,想着今日一整天所经历的倒霉事,她鼻尖不禁泛酸。
却也就在这时,昏沉的江水中心,骤然炸起一束光。
江岸两侧俱都被照亮,映出慕云月错愕的脸,以及水道两侧依次排列站好的黑衣小厮。
他们和对岸的人相对而立,一齐躬身跪倒,抬手拍掌,声音整齐如一,似在与对岸发信号。
这是在做什么
慕云月茫然蹙起眉心。
江上便又驰来一艘画舫,径直停在江心。
舫上立着一名灰衣小厮,正高举手中的旗帜,向江岸两侧示意。
就听一声尖锐的呼哨,两岸小厮应声而起,呼啸应和。
原本暗淡无光的江岸,顷刻间亮起华灯,一盏接着一盏,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直要串联到月亮上去。
正中一条夜间水道,便显得分外清晰,夜色起伏,宛如暗色丝带在随风荡漾。
无数莲花灯飘摇而出,幽幽沓沓,宛如老天爷往水中撒了一抔星子,说不出的盛世华美。
慕云月置身其中,仿佛行游在星河之上。
绕是她在锦绣堆中活了两辈子,见过世间无数繁华,心中早已波澜不兴,还是被眼前景象惊到。
身后传来脚步声,慕云月警觉地回头。
不知何时,卫长庚已来到她身旁,仰头看着面前的江水。
光影随风,流淌过他轮廓立体的侧颜,本就深邃的五官变得更加俊朗,声音也随之清冽“我送慕姑娘一样礼物。”
慕云月微怔,正想问他是什么礼物
画舫上的那位灰衣小厮就又高举双手,在半空脆然击了下掌。
就听“轰隆”两声巨响,硕大的烟火自两岸升起,在她眼前绽放。浓墨一般夜空,随之晕染出无数火树银花,千朵万朵,姹紫嫣红,似下起了金色的小雨。
慕云月乌黑的瞳仁中,亦露出惊艳之色。
然再绚丽的烟火,也只能短暂停留在半空,来不及抓住,就转瞬即逝,猝不及防。
慕云月心中浮起一丝伤感,鸦睫耷垂下来,在眼睑遮起一抹落寞。
可没等她开口说“回去”,卫长庚便道“还有。”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道琉璃般璀璨的焰火,便从江水两岸齐齐进发,漫漫连绵至远方不见尾,仿佛两道火龙,将此条通往城外的水道照耀个剔透。
周围的路人也不由停下脚步,驻足欣赏。
光彩炫目,映照出一张张兴奋雀跃的脸。便是那些奉命燃放烟火的小厮,眼里也充满新奇。
只因盛大的烟火,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盛绽,绚美,随即烟火渐渐淡去,继而周边万籁俱静,整个水面恢复一片黑暗,江水消失在视线尽头,寻不到半点痕迹。
许是方才愿望达成过一次,慕云月这回倒也不着急走,第一时间,竟是扭头看身侧的男人。
眸光闪烁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
无意识的撒娇,最是牵绊人心。
卫长庚心尖像是被羽毛划过,适才因她的刻意疏离而冷硬下来的心,也一点点融化,声音温柔似水“莫怕,还有。”
又是一声锐响,震动两岸。
宽阔水域忽然间摇晃起来,莲花灯盏随之旋转,由江水两岸冉冉升起,仿佛星子飞旋,将夜空点缀成暖昧颜色。
灯盏越高,光彩越浓,慕云月眼睛也越亮。
直觉卫长庚在看她,她忙收敛起所有情绪,板起脸问“世子这是想做什么”
可她再克制,声音到底还是露出了几分喜色。
卫长庚低声一笑。
风卷来沿岸落花,有几片落在她鬓间。
卫长庚下意识抬手想帮她摘去,想起她适才的排斥,又捏紧拳,生生停住,解开自己的氅衣,小心翼翼披在她身上,抬手时才顺便带走那几朵落花。
却是舍不得扔,捻在指尖把玩,状似无意地说
“我不知你为何生气,也不知你为何不肯理我,但只要能让你开心,我可以让这烟火一直放下去,从颐江到皇城,乃至整个帝京。一天不够,就放两天;两天还不够,那就放三天、四天、五天”
“一直放下去,直到你肯对我笑。”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反正我不差钱。”
这章评论全员红包呀
下次更新是99周五24:00
顺便隔壁楚宫腰,我终于写了一版还算满意的文案,大家感兴趣可以去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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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嬛第一次遇见方停归,是在十三岁那年冬天。
那时,他还不叫“方停归”,叫“阿狗”,名字粗鄙,人也低贱。
别的乞儿为了活命,不顾尊严地从王公子胯下钻过,去抢那裹满淤泥的馊馒头。
只他冷着一双眼,饿得眼冒金星,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屈服。
林嬛救了他,带他回侯府,给他吃食,给他衣裳,教他读书写字,还给他改了名,叫“方停”。
愿他今生所有苦难,都能到此为止。
少年生得俊秀,却也冷漠寡言,得了她那么多帮助,也从未同她道过谢。
可每天早起,林嬛闺房的窗台上,都会有一枝当日新摘的花。从春到冬,风雨无阻。
后来,他终于学会写文章,写的第一篇,便是婚书。
亲手交给林嬛的那晚,他手心全是汗。月光照在他面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
那是第一次,林嬛看见他如此紧张无措,也是第一次,她听见自己心跳乱了一拍。
这事被林老侯爷知晓,当晚,少年就被打成重伤,赶出了林家。
担心林嬛被牵连,少年忍着剧痛去见她,许诺一定会衣锦还乡,娶她为妻。
林嬛看着远处正在挽弓的大哥,还是强忍泪水,给了他一巴掌,让他别自作多情。
犹记当时,少年用一种锥心的目光望着她,像一头挣扎的困兽,红了眼眶,却牵了唇角,什么也没说,转身遁入黑暗。
再遇到他,就是三年后。
皇位更迭,朝堂动荡,林家满门被抄。
领兵过来抄家的,正是当年那个被她耻笑自作多情的马奴,方停。
也是如今天子身边的第一宠臣,北颐战无不胜的楚王,方停归。
林嬛被充入娼籍,昔日可望不可及的帝京第一美人,如今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人人都可采撷。
出阁那日,林嬛被群狼环伺调笑,屈辱不堪。心一横,她勾了勾方停归手心。
可从前对她百依百顺的少年,就只是漠然一扯嘴角,用那只曾为她摘来帝京第一枝桃夭的手,轻佻地挑起她下巴,“求我啊。”
拇指摩挲她的软唇,眼里满是讥嘲。
他不会救她了,林嬛知道。
尸骨堆里爬出来的毒蛇,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对任何人屈膝,又如何会在得势之时,帮自己仇人
林嬛也没再指望他,自己想办法联系上表兄,求得他帮忙。
可就在她去赴约的路上,马车突然翻了。
林嬛从车厢摔出来,仰头便对上表兄死鱼般瞪得滚圆的眼,地上全是他的血。
方停归一只脚踩在他头上,碾蚂蚁似的轻轻碾动。
那柄沾血的长剑,却伸向林嬛,抬起她下巴,闲闲问“除了我,你还想去求谁”
小剧场
林嬛被方停归收作外室,帝京议论纷纷。
有人唏嘘,好好一朵千金娇花,就这么被摧残。
也有人幸灾乐祸,打赌林嬛何时会被方停归玩腻了丢开。
可最后,却是林嬛先收拾好包袱,主动跟方停归辞行,方停归拽住了她。
林嬛冷哼,学着他当初的模样,回敬他“求我啊”
可她话还没出口,这位冷血无情的楚王殿下,当着众人的面,着急抢白“求你求你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