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无声。
顾仪租了辆马车,丢给车夫一串铜钱后,吩咐车夫出城后,径直向东郊去。
“夫人夜里小心些。”
车夫将她送到东郊山边,道谢后离开得极快,也没好奇地问一句她的来意。
顾仪朝越来越近的矮山走去,夜色黯淡,幸好还有星光指路。
草叶上的夜露深重,她蹙眉低头,望着已有些脏污的鞋袜。
算算时间,城中客栈应已在局中。敌手疏于防备,故先以弄影替掌柜,再以穿云替自身,反手将纪怀礼一步。
可惜按照纪怀枝为人,即便已失去对局势的掌控,他也不会听从安排。
东郊矿山,必然有诈。经审讯假扮掌柜的女子,也只知道东郊处不过是废弃的矿场,其中的矿材已被采尽,只是个空壳而已。
真正的矿场与被绑去的百姓还不知在何处。
过了今夜,只要流枫郡守坚持继续以重兵把守矿山,顾仪也只能与他僵持,等得朝廷援兵来,又不知要拖多长时间。
即便东郊是陷阱,顾仪也只能闯上一闯。
靠近东郊后,她抬头远望,能看见山体上裸露的赭色和坑坑洼洼的表面。坑洞是石锤斧凿的痕迹,开采铁矿的工人以此为入口,需费上许多力气,才能开凿出深井,下到地下近十尺处继续采矿。
稍有不慎,从地面直接坠入矿井,便会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顾仪放缓了脚步,却是绕到了山体的背面。还平缓的半坡上坐落着不少茅草屋,看着是先前矿场中人暂时居住的地方。
她随便选了一间,推开已落灰的门,房间里的物事也结满了蛛网,显然此处许久没有人涉足。
桌上却印着三个指印,在满桌的灰尘中极为明显,就像是特意拓上去的。
顾仪环绕了一圈,只在角落里找到一块残缺的布料,直接将桌椅全部擦拭了一遍。虽还有些污垢,也比最初的废弃模样好了不少。
她又从抽屉里翻出了纸张,索性安然坐下,锤了锤有些酸痛的膝盖,读着纸上语句混乱的文字。
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似乎极为绝望,且不通文墨,字体扭曲,句不成句,只有几个字依稀辨认得出。
“怕”、“逃”、“死”。
顾仪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放下纸张,喉头似被梗住,连一口气都叹不出来。
忽而地头传来声音,轻微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是石子坠地的响声。
她重新推开门,只来得及瞥见一抹黑色的人影闪过。山上无草木遮挡,能很清晰地看到那人逃离的方向。
顾仪快步跟上,被一路引着,绕回了最初上山的路口,半坡上有个极深的矿坑,黑影消失在洞口。
她环顾着四周的景象,却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顺着洞口边的墙梯小心翼翼地攀爬下去。
月光难照底处,只能借着墙上剩余夜明石的光亮照明。
下到坚实地面时,顾仪从梯上跃下,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抛进口中,才仔细地观察周边的环境。
四周都是挖开的泥层,上下的吊绳和墙梯还靠在一侧。地下的矿道错综复杂,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失在其中。残留的小块铁矿堆积在地上,边缘处似针,是黯淡的褐红色。
顾仪露出一抹笑,最后将目光落在停下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影终于回过头来,面上是笑意温和,却更显得可怖,似蕴含着扭曲的恶意。
“阿仪,好久不见。”
“纪怀枝,你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像阴沟里的硕鼠一样见不得光,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顾仪以冷淡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人,没有一丝惊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坐下来说说话吧,上次只有我们俩,还是接近七年以前了。”
纪怀枝揭开掩饰面容用的三角巾,却不慌不忙地坐下,招呼顾仪一同说说话。
“毕竟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闲聊了,阿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他唤人唤得缱绻柔情,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他用情至深。
顾仪离他三步远,不近不远。
“本宫与你,从来没什么可聊的。”
忽而有急促的响声,矿井口处碎石滚落,一整袋石头被人倾倒下来,哐哐当当地砸落。
“你的帮手都想杀你,果然积怨太深。”
顾仪侧身过去,顺着矿道的另一端躲避头顶砸落的乱石,讥讽道。
“何咏是个蠢货,他应该趁此机会离开流枫郡,改头换面。”
“可他恨你,你不懂别人的恨,恨意深重到可有忽略自己的安全,也要将痛恨的人送进黄泉。何咏记仇,更是如此。”
即便顾仪没有看见上方露出的人影,也知道上面的是何咏。
他既恨将他引诱入此境地的纪怀枝,又恨下令的顾仪。
忽地一声闷响,顾仪抬头,望见矿井顶端在晃动,灰尘撒进眼里。她揉了揉眼,再次定睛一看,才发现微弱的火光在井口出现,
褐铁矿质软且散,在劣质的撼动下纷纷坠落,逐渐将上口全部堵住,还有小些的碎屑不住地往下坠落。
“出口被堵住了。”
纪怀枝却在笑。
“你竟然给何咏留了火药,还真是不要命。”
顾仪躲在另一端,一边朝矿道的另一端退去。地底下本就不流通,出口被堵住后只会呼吸得越来越困难,直至窒息而死。
响声停住时,堵塞已成定居。
“现在我们还是得说话了。”
纪怀枝的笑已没了伪装出的温和有礼,在地底阴暗的光线下,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带上些疯狂的孤注一掷。
“你对纪家,还真是忠心耿耿。”
顾仪的视线在周边打转,想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她脑海中思绪千回百转,在第一时间便想清了纪怀枝的动机,只能低声斥骂一句。
若昭和长公主死在黎州流枫郡,罪魁祸首为与长公主有旧怨的何咏。纪家死了地人看来最受重视的三公子,几乎能彻底从此案中脱身,甚至摇身一变,成为受害者。
“真正的铁矿也在南郊吧。”
顾仪看着纪怀枝的脸,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的试探。
“假可作真,真中有假,才能瞒过我们,找到转移剩余铁矿的机会。”
“你总是这样聪慧,慧极易夭,就如今日这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纪怀枝笑出了声,在矿洞中回荡着,他似乎从未如此快意地笑过,直至眼角有泪。
他胸口已有些疼痛,不知是过喜过悲,还是矿洞堵塞引起的窒息感。
“看来本宫猜对了。”
顾仪没有理会他的笑声,只是点了点头,冥想着看过的流枫郡地图,思考矿山所在之处。
“阿仪,我知道你有后手。”
纪怀枝闭目,也不管顾仪是否回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终究和你一起走的人是我,不是旁人,也算随了我一桩夙愿。”
“你不爱我。”
顾仪换了个位置,耳贴在墙上,听缝隙中的风声。
她的声音极淡,平静而快速。
“你爱的是过去,却以我代过去,选择这条路的是你自己,不是旁人。”
纪怀枝贪恋的只是还未成长的少年时光,对家中其余事务一无所知,还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才,随手一挥毫都是赞颂。她只是其中的观看者,还是始终不愿变的固执旅客。
“从来没人给予我选择的机会。”
纪怀枝低声回她,却不愿多说。
“可我思慕你,它使我痛苦,痛不欲生。”
纪怀枝的前半生是从高空坠落到深渊,在他第一次决定想娶一个女子时,从此一切都失了少年时的缤纷色彩。
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政客和阴谋家。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临死前再向顾仪说更多过去的旧事。
于是纪怀枝努力露出一个笑,学着年少时的模样,不去想家中教导的世家礼仪,张扬的一个笑。
顾仪敷衍地瞥了一眼,抛出两个词“不像,太丑。”
“你说下辈子会再相遇吗”
纪怀枝掐着心里的时间,还是再问了一句。
“不是同路人,何必两相厌”
他听得回复,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尘灰。
“时间到了,再见。”
更加猛烈的爆炸声响起,整个山体开始剧烈震动,山石崩塌,风云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