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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
    故人相见,半是无措半是惊吓。

    四喜一路跑回洗手间,自我催眠着,冷静了半天也没静下来。

    习惯性地捧起清水要洗脸清醒,却想起自己今天化了妆,她又怔怔停下动作。

    如梦一般。

    水流顺着指缝,如枯竭瀑布苟延残喘着,末了,随她拧死龙头的动作而终于停下声响。

    “呼。”

    四喜两手撑在洗脸台上,吐出了绵延悠长的一口气。

    再抬起头,镜子里的自己却似乎又变回十几岁时稚气的样子。

    不着粉黛,满目天真。

    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因羞怯而涨得通红她几乎能想象到这表情过后立马要接上的“台词”

    谢宣。

    果然。

    谢宣,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我会很努力地读书,很用功,不让你丢脸,我考不上北大,但是可以去北大隔壁的学校、隔壁的隔壁学校,和你在一个城市我就很开心了我、我脸是不是很红

    快要熟了。谢宣说。

    四喜顿时惊愕抬头。

    不知是应该更讶异于他的直白,还是意外他竟顺着她不着调的话接了下去。回过神来,她急着想解释。

    谢宣却忽然伸手,先一步揽住她的脖颈,就此借力紧抱住她。

    不要动。他说。

    皮肤相触的地方传递来滚烫的温度。

    而她僵硬着身体,连回抱也忘记。

    只任由他那样用力地、如同抱紧海中最后一块浮木般抱紧她。

    她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最后只能怯生生地、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可是四喜啊,谢宣说,读书好又有什么用聪明又有什么用。

    他说我从来不需要你变得和我一样。我只是觉得,你拥有我永远都拥有不了的东西

    四喜,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什么东西

    而她闻言,愣了一瞬,下意识问你想要,那我给你就好了啊。

    本就细弱的声音,因埋在他怀中而变得愈发瓮声瓮气。

    她想继续说话,又呼吸不畅,不得不努力抬起脸来。

    才发现自己只一抬头便可吻到他的脸,立刻涨红了脸。

    你想要什么

    然而她依旧轻声却又坚定地,再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一遍我给你就好了啊。

    谢宣笑了。

    四喜不懂他为什么笑,又犹豫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嗫嚅着想要补救。

    他的脸却低下来,在那一刻,蜻蜓点水般,轻吻了她颤抖的眼睫。

    四喜猛地瞪大眼睛。

    不知所措地抬头,又被他更用力地抱紧。

    那样浓烈炙热的感情反倒不像他。

    不要。

    可谢宣分明还笑着,轻轻揉了揉她那头滑稽的西瓜皮短发。

    许久,才又低声说你要好好地保管它。这样我才永远都会记住你四喜,这样,我才永远在人群里,一眼都能看到你。

    谢谢你,让我借你的光。

    天才的大脑,构造具体如何,四喜并不清楚。

    但她相信谢宣的大脑,内容一定足够复杂,所以才会这样令人捉摸不透。

    以至于她想了许多年,仍然不知道那所谓“你有我没有”的东西是什么,最后,亦只能归结于是少年时风花雪月的谎言。

    而这谎言便是她青春中唯一称得上“辉煌”的时刻。

    毕竟,城南永远有数不清的“二代”云集,但称得上不世出天才的,前后几十年,真正只有谢宣一个。

    而这天才,后来却因为她,选择直接跳到文科班,让一众理科老师满头问号,继而痛心疾首。

    从他提出申请开始,班主任到副校长、校长,前后七八个老师围着他做了数天工作。最后也没能说动他。

    四喜受宠若惊,但又难免忐忑,后来也试过劝他说你不用为了我做这么重大的选择。

    谢宣却只笑笑,说只要和你一起,读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的

    当然。

    他的所谓“读哪个学校都是一样”,指的是清华和北大其实差不多。

    文科班原本的第一名,从他转来后的第一次月考便含泪让贤,谢宣以四十七分的差距摘得榜首,其中数学英语皆是满分。

    四喜则不多不少,刚好挂在百名榜的尾巴上。

    那段时间,几乎每过个把月,她抽屉里便要多一本熟悉字迹的笔记。

    而所有的课本和练习册上,都多多少少有某人的批改,简直比真正的老师还要尽责。

    姜婉约每次心痒,借她的现成笔记来抄,都要感慨这字写得像画里的题字一样,忍不住托着下巴感慨“谢宣真的好像古时候那种寒门贵子”

    她说“就缺一个被发现的机会呀。不然,他也不会在咱们学校被埋没了做咱们学校的第一名有啥呀应该送他去参加那种大比赛、大竞赛才对。或者干脆让他跳级去读大学好了。”

    “初三的时候,确实有帝都的少年班专门来招他的。”四喜说。

    “那他为什么不去”

    婉约反问“总该不会是没钱吧”

    “”

    是了。

    那时,谢宣身上唯一能数出来的缺点,大概也只剩下“穷”这一条原罪。

    他并不爱提起家里的事,四喜也是听初中老师某次拿他举例当榜样,才知道他父母早逝,在奶奶家养了几年,奶奶去世后便被姑父姑母收养。

    后来姑父出轨,提出离婚,姑母便独身一人带着他生活,至今没有再婚。

    可一个没有学历、当了多年主妇的女人又有多少机会只能是做些后厨洗菜洗碗的杂工活。

    为了就近照顾侄子,女人甚至一天打三份工其中,还包括学校体恤,给她的、在食堂做打饭阿姨的工作。

    他们读的初中不似城南,是普通的公立初中,如四喜这般穷人家的孩子并不少,但家庭情况特殊到谢宣这种程度的亦不多。

    不知是班上哪个好事的男生打听到他的家世,出于嫉妒他女生缘或看笑话的心态,便给他取了个“孤儿仔”的外号。

    一群男孩儿总起着哄喊他“孤儿仔,拽什么拽有本事喊你爸托梦给我啦”

    谢宣不应,好似没听到。

    班上的女生为此义愤填膺,有人拿文具盒砸领头的起哄者,骂他“多嘴”;

    男孩们却愈发起劲,这外号很快传遍了班级内外,连高年级的学生也听说,后来更被夸张成了各种版本。在谢宣代表年级国旗下演讲时,底下全都是窃窃私语声。

    穷,无钱无势,却过于出众,这是一切的原罪。

    一切的矛盾后来爆发在某天中午。

    “孤儿仔。”

    食堂里,某个高年级学生故意坐到谢宣对面,嬉皮笑脸道“刚才你老母,不对,你姑姐帮我打饭啦,我跟她说我们关系好得不行,她还给我多打了个鸡腿耶,多谢你啊。”

    谢宣沉默不语,端起餐盘起身要走。

    那男生却把手按进他的饭里,一把压低了那餐盘。

    而后,伸出脏兮兮的手给他看,又笑道“你小子,很拽啊我妹要跟你拍拖,你甩她脸色你以为你是谁”

    “”

    “孤儿仔,是不是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

    谢宣脸色不变,任由他揪住自己衣领。

    下一秒。

    哐

    滚烫的热汤却从那男生的脸侧滴滴答答落在桌上,男生似短暂愣了下,回过神来,才在痛极间惊叫出声。

    食堂里一时间兵荒马乱,急着去喊老师的、帮忙冰敷的、叫医生的,唯有谢宣不为所动,冰冷而默然地望着软倒在地哀嚎的男生。

    年级主任同副校长很快赶来维持秩序。

    可尽管他们有心维护谢宣,也碍于校规的白纸黑字。

    加上高年级学生们围成一圈,口径一致控诉谢宣先动手,食堂里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最后的处理校领导亦不得不迫于压力,辞言色厉。

    “谢宣,”副校长低声吼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校规放在眼里公然挑事,这是你一个学生在学校该有的行为吗”

    谢宣的姑妈闻讯赶来,女人满脸仓皇,拼命拉着谢宣要鞠躬道歉。

    谢宣却如一个顽固的哑巴,坚持不发一言。

    副校长瞪着他,脸越来越黑,最后只得把目光转向人群,试图先将学生疏散“你们先回去午休”

    “他先动手的”结果反而有人带头喊,“我们都看到了”

    “根本没带犹豫的,那汤还是刚打的呢”

    “滚烫的直接泼人脸上了”

    “初一的就这么胆大”

    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想说真话的反而被淹没,或被拉住那时节,学校里似乎有种不成文的潜规则,低年级的必须对高年级的马首是瞻,否则便会被集体针对。于是人群里很快只剩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一再夸大事情的严重性。

    哪怕那碗汤的温度根本不至于到烫伤的程度。

    哪怕谢宣餐盘里也同样肉眼可见的一片狼藉。

    哪怕

    “我也看到了。”

    人群里,一只颤巍巍的手举高。

    “我、我也看到了”

    她用了吃奶的力气喊出声,这才让所有的人目光向那头聚焦。

    女孩的脸通红,仍然坚持着举高手,她说“是那个男生先挑事的。他故意坐到谢宣对面,说很难听的话”

    她的唇齿嗫嚅,仍然难以说出那个难听甚至恶毒的外号。

    最后,是周围同样反应过来的班上同学七嘴八舌补充,这才终于盖过了旁边争论的声音。

    谢宣越过人群望向她,女生白净的脸皮下似乎要滴出血来,可她仍然那么坚定,那么急切地说“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

    几年前,这是四喜亲口说出来的话。

    但几年后,到分手的前夕,再到狭路相逢的这一日,天真的话早已被收回。

    他们早无瓜葛,万不该再有牵连。

    等四喜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准备回去校庆现场,还特意为了避开某人而绕了个大远路。

    途中手机一直在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姜婉约发来的消息。只是四喜破天荒视而不见,连屏幕都没摁亮过。

    却不想,破事仍是一桩一件接连找上门来。

    她快步穿过教学楼后的小路,头顶突然传来个陌生声音,喊着“喂,靓女。”

    四喜没意识到是在喊她,继续往前走,那人却锲而不舍地喊“那边那个穿白裙子的靓女。”

    “”

    这下想否认都不行,四喜只得停下脚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结果那竟然是楼上男厕的窗台。

    四喜一惊,还以为遇上什么变态,立刻挪开目光。

    那人却似乎半点没觉得难为情,再次遥遥向她“喊话”“那边那位穿白裙子的好心靓女。”

    范围锁定地愈加精确。

    四喜被这一大堆形容词堆砌起的高帽压得抬不起头来。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又尴尬地望向窗台。

    四目相对,才发现这人模样远谈不上“变态”,反而长得有模有样。放在人群里亦绝不会被淹没出挑之余,四喜又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她不说话,打量着对方,男人便也托腮笑看向她。

    弧度天成的桃花眼眼尾上勾,垂眼时愈发明显,自带笑意。

    “你”终于,四喜忍不住问他,“有什么事”

    “喔。”

    他却像被“反客为主”,有些恍然地拍拍额头,一副认真回忆的样子。

    半晌,笑道“刚才确实有,不过现在有点想不起来了。”

    “”

    男人说“但,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