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尔质问,绮梨有许多种方法回应。
她可以像平时面对其他人一样,嬉皮笑脸糊弄;也可以像忽悠琴酒,摆出正色与他大谈道理与逻辑。
但这次,这些手段都是行不通的。
西园寺绮梨望着站在影子中的少年。
他一身制服,最上端的纽扣没有整齐扣紧,露出内里同样没有扣紧的白色衬衣与小片锁骨。
他正值意气风发的年岁。
看着他,绮梨便不由地想起那时候时常会在并盛中天台午睡的青梅竹马,想起那时候身体比如今更加羸弱的自己。
可他们二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云雀恭弥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绮梨直视着甚尔的眼睛,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剩下的唯有叹息。
她宁可来的是波本。
虽然应付他要费些精神,却也不至于如此心累。
“你又何必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我原本也不在乎。”
甚尔目不斜视,眼中锐利的光不曾弱过半分。
“可有些事始终都憋在心里,还不如早些说开,也好知道今后要怎么办。”
甚尔说着,对绮梨那布着青紫的手背伸出了手,可看着她掌心里握着的呼叫铃,他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他注视着她,如同在荒原中蛰伏数日终于锁定猎物的猛兽。
眸光凶戾,却又小心地不敢惊动。
他说“姐姐,我已经是大人了。”
“小孩子才爱这么说。”
绮梨移开视线“我以前也是。”
西园寺绮梨与甚尔接近对方的目的都不纯。
甚尔有他隐藏的小心思,绮梨也有自己的小算计。
这些年两人相安无事,绮梨原以为他俩已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直至两人目的暴露前,都不会把话挑明。
谁知道甚尔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
可两人相处三年,多少还是处出了些交情。
对于一个相处多年的少年的认真质问,西园寺绮梨实在无法做到糊弄了事。
唉。
算她倒霉。
西园寺绮梨无声长叹。
甚尔盯着绮梨的一举一动。
从这一声叹息中,他意识到自己今日看似一时失控质问,不会得来绮梨如同往日的应付了事。
看来偶尔发疯还是有用的。
果然,绮梨思索片刻后,给出了不似寻常的答案。
“你认识五条悟,那时候也和他交过手,那你应该知道咒术师的存在吧。”
在质问绮梨的时候,甚尔就已经设想过许多答案。
然而当她真正给出回应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俩相处三年,自己竟还是不曾真正地了解过西园寺绮梨。
她竟然在此刻,提起这个她回避多年的问题。
咒术师对外是
有保密义务。
西园寺绮梨提起多年前他与五条悟的事,显然是对他的身份早有猜测8,但她始终都不曾开口询问。
如今能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提起五条悟和咒术师,不就是是证明他们的关系终于更进一步
甚尔对咒术师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好感。
但是此刻他的心中,还是惊喜更多。
甚尔故作镇定地点头“我知道。”
这个回答在绮梨预料之中。
若甚尔此刻否认,那他们之间门再无任何话好说。
“那你知道咒术师义务条约吗”
不等少年回应,绮梨便看着窗外,自顾自说着每一个咒术高专的学生在入学之时便都会被告知的内容。
“咒术师义务条约第四条第一项,上级咒术师有在任务中指教下级咒术师的义务。”
西园寺绮梨只是开个头,甚尔已经猜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他脸色骤变“姐姐你”
他试图打断。
却被西园寺绮梨无视。
在这短短片刻间门,她已经想过了。
这个问题一直梗在她与甚尔之间门,今天甚尔把话挑明了也好。
只是这件事一旦开头,便再也没有退缩与转寰的余地。
“虽然我没有当几天合格的指导者,但是我是大人你是小孩,这一点不会变。”
她住院的这几天,外面的天气一日比一日转凉,窗外的枝上的绿叶染上了秋色,在阳光下金光灿灿的。
甚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
一只鸟停在枝头许久,不多时,便候来另一只更大的飞鸟,在两人的注视中,那两只鸟互相鸣啼数声,同时振翅高飞。
“上级咒术师有指导下级的责任,大人也有保护孩子的义务。”
绮梨刚入咒术高专时便是特级、得到高层处处针对,却也一直在任务中受到指导老师的关照。
当时她也曾询问过原因,说明明是自己更强,老师保护她是不是担心她在任务中受伤会受到她父亲的责难。
可她的指导老师却说,“从来只有孩子依靠大人,并没有让大人依靠孩子的道理。无论你有多强,你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西园寺绮梨已经无法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感受,但这句话她却始终记得。
现在的她,不过是在重复师长们曾对年少的她说过的话语、践行他们以身示范的道理罢了。
绮梨不觉得有任何不对。
甚尔的目光快就从飞得不见影踪的身上离开。
“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都不可能将你卷入到我的危险中。”
甚尔这些年一直觉得假装自己还是孩子没什么问题。
大人还是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纵然西园寺绮梨可能对他的目的有所警惕,但因为他还是孩子,她还是容许自己留在了她的身边。
可如今,他又有些不愿意了。
“或许我比你更强。”
“那你也还是孩子。”
“我也说过,我已经是大人了。”
“如果你是大人,就该知道大人有大人的相处模式。”
床边的少年咄咄逼人,病床上的绮梨毫不退让。
她不再看向窗外,也不再回避甚尔的目光。
绮梨扭过头盯着他,虽然她依旧虚弱地背倚靠枕,可身体与脆弱的脖颈却又挺得笔直,精致苍白的半张面容落着窗外明辉、半张隐匿与阴影中,更衬得槿色双眼眸光流转,满是距离。
她就坐在甚尔的眼前,却又好像不在此处。
“孩子才有撒娇的权利,成年人的相处更注意分寸与界限。”
绮梨言语如刃,毫不留情地割向自称大人的少年“如果你真的是大人,就该知道不相干的私事,不该肆意窥探;不能踏足的领域,不该擅自进入。”
甚尔知道,绮梨这是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但有一点西园寺绮梨说错了。
无论成年人还是孩子都有撒娇的权利。
区别只在于是否愿意。
就像刚才的病房中,西园寺绮梨能够毫无顾忌地向云雀恭弥撒娇耍赖、任性控诉,不仅仅是因为她知道对方会接受容许乃至纵容,更是因为她自己愿意。
她就不曾这般对自己过。
纵使西园寺绮梨知道自己会接受她所有的任性无赖,她也不曾在自己面前展露这些。
因为她不愿意。
甚尔心中嗤笑。
“说到底还是因为姐姐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大人看过。”
“你若真是个大人,便不会说这般撒娇的话语。”
绮梨直视着他“现在就起身离开吧,回学校去上课,然后老老实实地回家,不要再来这家医院。”
也不要再询问她身上发生的林林总总。
更不要询问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就当你今天没有来过这里,也什么都没有说过。”
这样他们还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普通的监护人和被监护人一样,相安无事地同住一个屋檐下。
甚尔没有恼怒,似乎笑了一声。
绮梨困惑地看着他,却见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绮梨许久不曾看见、却又无比熟悉的肆意笑容。
“如果我不愿意呢。”
难得与西园寺绮梨将话说开,哪怕横在两人之间门的那层厚厚的玻璃有了裂隙、不再光滑如初仿佛不存在一样也好。
甚尔也不愿意回到从前。
少年的固执让西园寺绮梨咬了咬牙,越发觉得他实在像个执拗的孩子。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她说着,槿色的眸中流光溢彩。
这场景实在有些违反常识,可甚尔本就是游离于常识之外,见状也只当这可能是西园寺绮梨为了逼他离开而使用了某种术式,心中反倒更加欢喜。
他倒是宁可西园寺绮梨对他动真格,也不愿意被她隔绝在温和表层之外。
但甚尔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明明是坐在椅子上的,可身体的感觉却仿佛自己漂浮在某处。
空间门感骤然扭曲,与此同时,五感也产生了奇异的剥离感。
他听见有好像人在耳边窃窃私语,却听不清究竟是谁,又在说些什么,他只能凭借自身强度强撑着意识,从那嘈杂声音中,辨别那可能是繁复的咒文。
然而当他听清这些时,声音又再度模糊。
时间门越久,他越是无法辨别那是一个人的吟诵,还是许多人共同的喃语。
就在他仔细辨认耳边的话语时,眼前也浮现出了奇异到诡异的画面。
那是一个巨大到有些眼熟的空间门,地面上绘着对于咒术师而言也颇为诡异的图阵,有两个年岁不大的孩子站在图阵的正中央,一男一女,女孩漂亮的黑发微卷,而男孩一头银发直如瀑布。
图阵外围着许多白袍的人,每一个都面戴面具。
大多人的袍子和面具上都是纯白的,只有距离图阵更中央的人的饰物上绘有复杂图纹。
画面摇晃得颇为厉害,就像是遭遇剧烈的地震,随之大脑来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甚尔忍着头疼试图去记其中的细节,可无论是地面的图阵还是那两个孩子的面容都无法深深地烙入他的脑中。
唯一能记住的,只有银发那还那双槿色的眼睛。
紧接着,黑暗降临。
他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来到了哪里,又是否在自己的躯体中,只能感受到曾经被五条悟的虚实贯穿却又奇异修复的地方隐隐发疼,似乎时间门在身上再度扭曲。
他似乎落回到了什么地方,等他再度睁开眼时,自己还在医院,还坐在西园寺绮梨的面前。
仿佛一切都不曾出现。
都不过是他的幻觉。
但是甚尔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
不知道何时冒出的汗水布满额头与后背,肌肉在他无意识时仅仅绷起,裁剪合体的校服几乎完美地勾勒出他肌肉的每一处线条,甚尔抬头看着病床上的人。
乌云不知在何时笼罩住了窗外的金日,西园寺绮梨就这么坐在阴影中,身上已不曾有片缕暖光。
只剩下那双眼睛,依旧明亮。
她笑意温柔,可说出的话在甚尔听来却句句残忍,更胜特级咒具。
“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只会遭遇比刚才更可怕的事情,还是早点离开,不要再回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