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周时予, 我们以前见过吗。”
卧室空寂无声,让女人温和轻柔的询问尤为突兀。
周时予这次终于听清盛穗说话,他看着眼前人脸上写满担忧, 卡顿的思绪迟缓运转。
耳鸣声仿佛有人在耳边吹气,频率与快要冲破腔壁的剧烈心跳同步, 如影随形。
凌晨还永动机的兴奋大脑仿佛死在夜里, 如同经年失修的机器,只剩一滩废铜烂铁, 等待不知多久后的腐烂分解。
记忆力减退,只依稀记得她不久前在电话里说, 今晚还要加班。
大脑无法处理信息,周时予确定眼前爱人不是幻象, 松开握住她冰冷的手, 哑声回答“见过的,可能你不记得。”
症状只是暂时,以往一两天就会过去。
不要吓到她。
后背的冷汗浸透衣衫, 周时予身体往后退了退, 目光落在盛穗半跪在他床边, 抬手掀起被子
“地上凉,来我这里。”
窸窣声响起,黑暗中他疲累的睁不开眼, 几秒后感觉到床榻微微下陷, 随后鼻尖泛点清淡的山茶花香,无声将人包裹其中。
“周时予,你身上好冷,”身侧的盛穗不安分挣动,抬手掌心贴在他额头, 语气满是担忧,
“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工作上的事不顺心”
没有哪里不舒服。
也没有工作不顺心。
只是过山车般的情绪波动来得毫无征兆,上一秒还在夸夸其谈、下一秒就会陷入无尽空虚,维稳只能依靠药物,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的复发。
名为“双相情感障碍”的精神疾病,是周时予在十九岁那年夏季第一次听说。
在此之前,他以为只是单纯的抑郁、或是更轻微的阶段性情绪低落。
直到医生告诉他,他的双相大概率来自那个男人的遗传,之前的抑郁症是误诊,需要住院长期治疗。
转眼间十年过去。
“没事,有点累而已。”
黑暗中,周时予将头靠在盛穗颈间,动用所剩不多的精力回复
“离远一点,我身上凉。”
想问她怎么跑来这里、路上累不累、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想听她说话。
想抱抱她。
相比悲伤,心情用麻木和空白形容更为合适,周时予几次动过想要抱人入怀的念头,又因为手实在太冷,最终还是放弃。
别吓到她,表现得正常一点。
实在没办法成为正常人,也尽力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吧。
随后便是柔软温热的身体贴上来。
是盛穗伸手抱住他,抱人的姿势生疏笨拙、身高差让她手臂正好卡在呼吸的胸肺,轻声道“累就睡一会吧。”
因为姿势角度不对,同样清瘦的两人骨头相互硌着,不可避免都有些难受。
周时予没动,盛穗也没动。
两人就以这样别扭而亲密的姿态,身体无关情欲地紧紧相贴。
偌大卧房内,一时安寂无声。
周时予清楚盛穗是高敏感性格,不出意外早就察觉到异端,强撑睡意,静静等待她的后续追问。
而盛穗最后只抬手轻拍他后背,话里笑音浅浅“我第一次去家里睡觉那晚,你就是这样哄我的。”
周时予记不起那晚细节,被面下感觉到女人的衣摆卷起,冰冷的手犹豫几秒,担心人着凉还是帮她拉下。
温暖的人,连衣角都是暖热;身体像是本能眷恋这份温热,手触上女人清瘦后背,顺势将人搂住怀中。
呼吸难分彼此,良久,周时予听见他嘶哑问道“那晚睡的好吗。”
“开始是有些睡不着的,因为我没在男人家留宿过。”
感受到回抱,盛穗将头埋进周时予怀中,脸无意识轻蹭在对方胸膛,弯眉低声
“但你身上好暖和,后来我不知不觉就一觉睡到天亮。”
周时予的情绪不好。
就像她会因为飞机餐而心情低落,每个人都有因为小事而难过的时候;盛穗虽然心疼周时予休息不好、却不认为他突然的心情低落是大事。
既然他不想说,那她就默默陪伴好了。
她以为的夫妻之间相互扶持,从来不是一人单方面付出或迁就,而是不够完美的两个人,愿意为彼此磨合棱角、体贴对方感受。
过去总是周时予在照顾她。
男人的怀抱比平时要凉,但没关系,两人只要有一个的拥抱温柔就足够。
“周时予,冷也不要推开我呀,”盛穗将男人抱得更紧,温声却坚定地反驳
“我身上很暖和,可以给你抱抱。”
“”
落在腰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悄无声息间,盛穗早从主动抱人、变成被男人整个圈在怀中,肌肤紧紧相贴。
有一瞬,她甚至觉得平日坚不可摧的周时予,好像惊涛骇浪中不通水性的落水者,抓住哪怕如她一般的枯木,便迫不及待地抱住、恨不能将她嵌进身体。
“盛穗。”
良久过去,沙哑声响起,盛穗想着这是她进房间后、周时予第一次主动开口,就感觉有微凉的唇附在她嘴角,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像是担忧将她惊扰,周时予薄唇只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发汗的额头贴着她,沉哑低声压抑着太多晦涩难懂的情感
“我好想你。”
再次醒来时,时间正好是晚上十点。
感觉有人在温柔地轻拍后背,盛穗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抬眸就对上男人目光。
在卧室顶灯的光线暖黄中,周时予脸上疲态明显,隔着镜片也能感受到黑眸较平时黯淡,好在脸色并不像上次熬夜后的惨白。
见她醒来,男人手指拨去她脸边碎发,柔声道“晚上打针了吗。”
“还没。”
盛穗昨晚兴奋到凌晨才睡着、白天忙碌一天,下班又马不停蹄赶往机场,舟车劳顿后到酒店、沾床就是卷席而来的困意。
要不是周时予提醒,她大概会一觉睡到天亮,明早再匆忙补打长效胰岛素。
她不好意思地碰碰鼻尖,感觉到身旁男人身上散发的湿热,连冷白肤色都罕见透出点红,随口问
“你刚才洗澡去了”
“嗯,”四肢不再冰冷的人又抱了抱她,沉默几秒,再次询问,
“你晚上打针了么,我帮你把手包拿过来。”
她不是才回答过么,怎么又问。
盛穗以为周时予刚才没听清她说话,重复道“还没打,我现在去。”
“好。”
盛穗起身下床去找手提包,拿着胰岛素笔和测血糖仪进浴室,推门就被湿烫的温度惊到。
周时予洗完澡也有点时间,当时到底用了多烫的水,怎么十几分钟过去,室温还这么高
带着疑惑打完针,盛穗从浴室出来发现卧房没人,走到外面才发现周时予在餐厅长桌坐着,面前盛装着各类坚果的精美瓷盘、以及一杯温热牛奶。
再是工作狂,连轴转的工作都让人反应明显迟缓,直到盛穗走近喊人,面对一盘坚果和牛奶久久出神的人才转身回头。
“吃点东西垫肚子,”周时予将瓷盘和玻璃杯推到盛穗面前,手放到桌面下,“空腹容易胃难受。”
时间太晚,盛穗也没胃口再吃晚饭,听话地拿起坚果放进嘴里,忽地想起什么“你不吃饭吗。”
周时予今晚格外惜字如金“刚吃过。”
“哦哦好。”
两人罕见地面对面沉默,盛穗体谅对方心情不好,却也的确想不到新话题。
端起杯子喝牛奶时,桌上手机震动,是梁栩柏发来的消息。
两人下午上楼前交换过手机号,盛穗解锁屏幕。
梁栩柏听说京北的塔驼峰景色是一绝,明天还有清明节的踏青活动,盛老师带上周时予一起出来呗
盛穗点开梁栩柏发来的风景图后有些心动,想着心情低落时,出去晒晒太阳也有好处。
“梁先生邀请我们去爬山,”她放下手机,征求对面周时予的意见,“难得出来一趟,你想出去看看么。”
将女人期待表情收尽眼底,周时予听着耳边细响嗡鸣,垂眸看桌下不再打抖的左手,弯唇笑了笑,温声答应
“想去就去。”
决定出门后,盛穗给梁栩柏发去肯定答复,简单填饱肚子后起身收拾行,早早洗漱上床,准备为明天的出游养足精神。
期间周时予手中沉默靠坐在床边,腿上放着工作平板,从始至终保持相同姿势。
屏幕冷光反射在平光镜片,看不见背后的男人眼色。
“还在忙吗,”半小时后,盛穗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掀开被子躺下看人,“要不要早点休息”
说着她抬手轻扯下男人衣袖,手背不小心碰到他突出腕骨,触感仍旧冰冷。
指尖本能地后缩了下。
“”
周时予留滞在冷白屏幕的目光下移,在她收回的手上停顿两秒,然后放下平板,关灯侧躺下。
侧身给她盖被子时,盛穗注意到,周时予不再像下午那样在被子里抱她,而是手隔着一层酒店厚厚的床被,轻拍她后背。
房间再度昏暗无光,她几次想开口,却想不到该解释什么。
大概猜到她胡思乱想,半晌在黑暗中,周时予微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睡吧,明天出去好好玩。”
盛穗闻言乖乖闭上眼“晚安。”
“嗯,晚安。”
“”
这一觉盛穗睡得并不踏实,睡梦中懵懵懂懂觉得,身边床榻几次下陷,像是有人反复躺下又起身。
后来她终于被弄醒,挣扎着撑开眼皮就发现身侧果然没人,反而隔壁的衣帽间传来窸窣声响。
床头电子时钟显示凌晨一点半,盛穗不甚清醒地抬眼朝声源处望去,就见周时予人站在衣帽间门口,背对着卧室方向。
头顶微型射灯是唯一光源,只见男人微微仰头左手掌心贴着唇,随后将右手玻璃杯的水一饮而尽。
再明显不过的吃药动作。
婚后从未见过周时予吃药,家里连保健品都找不到一瓶,盛穗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周时予吃的是药还是保健品
是出差才开始吃、还是之前就一直服用
在她睡着时吃是意外巧合、还是有意隐瞒不想知道
纷乱思绪占据大脑时,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响起走近,盛穗以为周时予要回来,一动不动地紧闭双眼。
然而男人只是走近浴室,轻声关紧房门,很快有淋浴的水声响起。
是周时予又在洗澡。
盛穗几次有过起身去衣帽间一探究竟的冲动,最后还是深吸气忍下,想着今晚还是让男人好好休息,明天再找个时间问清楚。
十五分钟后浴室门再次打开。
闭眼听轻悄脚步声渐近来到床边,床面再度如睡梦中感受过的微微下塌。
带着怕被发现的紧张,盛穗连呼吸的谨慎放轻,在眼前一片昏黑中,感受周时予又一次再她身边躺下。
未等男人抱过来前,盛穗就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湿热的体温。
和往日令人心安的温暖不同,周时予此时皮肤停留的温热,是洗澡时热水冲烫导致的。
就像她晚上被叫醒时那样,维持不了太久,连指尖都会再次凉下去。
不再隔着床被,周时予这次直接在被面下将她抱住,动作极尽温柔,像是对待价值连城的藏品珍宝。
男人下巴轻轻垫靠在盛穗发顶,她鼻尖满是清苦的木质冷香,紧接着,就听周时予在头顶低声说了一句话。
哪怕事情过去十几二十年,不论多少次,盛穗只要再回忆起今晚周时予说的寥寥一句,心头仍旧久久酸涩。
而此刻当下,她只是忽地明白,周时予为什么起初没有直接抱她、为什么半夜反反复复地下床洗澡、又为什么一定要用热水把身体冲烫。
泪意突如其来地冲上眼眶。
在本该无人知晓时,周时予曾喃喃自语地给出答案
“如果身上不冷,可以不可以一直抱着你。”
第十二章
滚水刺激迟钝感官,将周时予冷白的肤色润烫的微微发红。
一夜平安无事过去,耳边嗡鸣微乎其微,浴室内一屋氤氲。
周时予低头看向左手,再看不出昨天药物副作用或是病症本身导致的指尖颤抖。
症状在缓解,应该没有复发。
目光从腕心的数十条疤痕移开,周时予关闭淋浴,拿起置物架的毛巾擦干身体。
逐渐恢复的听觉捕捉到门外微弱的声音。
带上平光眼镜,他腰上只围浴巾出去,推门就见盛穗从床上下来,闻声抬头。
四目相对,女人视线意料中先落在他赤o上身,飞快上下扫过后慌忙避开,耳尖迅速泛薄红。
盛穗清清嗓子“早。”
“早。”
情绪仍旧空洞缺乏,却不再是昨晚的麻木不仁,随着感官的恢复,大脑开始缓慢运转。
两人问早后一时无言,周时予看出盛穗的欲言又止,回忆起昨晚吃药时卧室传来的窸窣声,随手拿起玻璃桌台的瓶装水,走去衣帽间。
衣帽间面积不大,门边贴墙的第一排横柜上放着手提包。
感受到身后目光,周时予手伸进皮包的内胆最底层,拿出分隔小格的透明药盒,将各种形状的五片药粒倒进掌心。
几秒后,盛穗迟疑的询问声响起“你在吃药吗。”
“保健品,”周时予转身,平静看着女人走来,摊开掌心解逐一解释,
“维生素b、维生素c、鱼油、钙镁片和叶酸。”
“居然要吃这么多保健品,”盛穗感叹后长舒口气,喜形于色的声调上扬了些,
“怎么以前都没见你吃呢”
耐心等她观察清楚,周时予才将药片喝水服下,思考几秒,笑容温和“吃药时间在早上,大概你还在睡觉。”
“我还担心你生病,幸好是乱想,”盛穗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尖,“你今天好点了吗”
女人仰头看人时,弯眉眼底笑意盈盈,右脸还有压出的印痕,刚睡醒的娇憨模样看的人心软。
周时予看得出她是真的关心自己,抬手轻揉她头发“已经没事了。”
听男人声音终于不再沙哑,盛穗任由周时予大手揉乱她头发。
她人刚睡醒没想太多,卸下担忧重担就顺势将人抱住,带着鼻音的语气像是撒娇“下次别总熬夜了,身体吃不消。”
“好,听你的,”见她已经会无意识撒娇,周时予眼底浮现一丝不自知的柔和,低声,
“只是,我现在可能要先穿衣服。”
“”
一小时后两人下楼,远远就见梁栩柏坐在酒店大厅的休息沙发。
男人戴着顶黑色贝雷帽,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一身纯黑衣裤宽松,肩上挎着相机带。
见盛穗身后跟着周时予,梁栩柏桃花眼意外上挑,没骨头似的窝在沙发里
“哟,周总居然真的出门了。”
盛穗笑着和梁栩柏打招呼,随后转身走去前台,交涉客房相关问题。
“爱情的力量果然强大,”梁栩柏起身伸懒腰,凑过去慢悠悠道,“还是说,妙手回春如我,给的新药效果不错”
周时予淡淡撇人一眼,沉声夹杂几分寒意,“梁栩柏,最后一次。”
“别再利用她。”
“治病的事,怎么能叫利用呢,”梁栩柏啧了声从口袋中拿出车钥匙,漫不经心在手中把玩,桃花眼直直对上周时予黑眸,
“以及我不这么做,你能出门”
见盛穗沟通完,梁栩柏扔下一句“你真无聊”就丢下周时予,笑眯眯朝对面走去“我弄了台观光车,盛老师喊上某人一起试试”
“那就麻烦梁先生。”
盛穗原以为,周时予的朋友都是非富即贵,出行不说拉风超跑,至少也有专车接送。
而不是像梁栩柏一样,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轮敞篷代步车,阳光四面直晒、还附带全方位漏风。
“”
五分钟后,盛穗看着两位身高一八五的男人,分别坐在狭窄的前后两排,不由得轻笑出声。
梁栩柏一个人霸占前排驾驶座还好,难为周时予还要和她挤在后面,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像极了被人绑架上车,场面无比滑稽。
清清嗓子,她抬手拽了下周时予衣袖,大度道“你可以往我这边来一点。”
盛穗低头,看男人膝盖骨顶在前排车座,光看着都痛。
她伸手帮周时予揉了揉,掩不住眼底狡黠笑意“需不需要我帮忙”
话音未落,腰上忽地被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住,掌心温热。
盛穗猝不及防地跌进怀抱,手自然环住男人脖子,低头正对上周时予镜片后黑沉沉的眼眸。
她不由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现在情况。
“不用帮忙。”
薄唇轻启,周时予没刻意放缓声音,语气不似平日的温柔,压迫感便卷席而来,成熟男性的气场让人不自觉臣服“这样就有位置了。”
低声伴着滚热呼吸滚落耳边,盛穗一时听的耳热,别开视线,轻声“放我下来,这样怎么开车。”
前排的梁栩柏适时出声“不急不急。”
男人低头调试好相机,举起镜头就对着两人咔擦地拍“抱够了喊我,或者我出门溜达一圈再回来。”
盛穗不可能让周时予继续抱,手忙脚乱从男人腿上下来。
等轮车敞篷车蛮晃晃悠悠驶上车道,她才敢去拽周时予衣袖,压低声音“你怎么又在外面那样。”
周时予垂眸,将她脸颊微红的模样模样收进眼底,虚心请教“嗯,我怎么样了。”
“”
他理直气壮的明知故问成功引起盛穗注意,女人让水眸毫无震慑力地等他一眼,最后抿唇想不出回击,轻哼出声,扭头去看车外风景。
只是唇边不自知的笑意,出卖了盛穗此刻的好心情。
垂眸望着她嫣然一笑的模样,周时予忽地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错。
门票限时免费的节假日人满为患,绿林层峦叠嶂,通往景点的道路车辆川流不息,山峰下远远就见人头攒动,连上山前的石子路两边店铺都人满为患。
一路爬到上去耗时太久,人决定只欣赏沿途风景到小半山腰,再直接乘坐缆车上到最顶峰。
登山前,梁栩柏约在顶峰见面后就迅速不见人影,盛穗在人较少的路边找人时,身旁的周时予忽地在她面前蹲下。
“梁栩柏喜欢独行,不用找他。”
盛穗低头,见周时予正弯腰为她系松开的鞋带,沉声在来往嘈杂声中清晰依旧“山上人多,跟紧我。”
“好。”
盛穗耐心等周时予系好起身,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彩色透明质包装的糖果。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将糖递过来“运动前补充糖分,防止血糖降太快头晕。”
盛穗认出来,还是医院那天见过的糖“啊,这个糖你和我说过,是你当时的病友送的。”
拆开包装,她将糖含在嘴里,感受丝丝清甜在舌尖弥漫,含糊问道“那他后来病好了吗”
“没有,”周时予闻言沉默几秒,随后抬手揉揉她发顶,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好的。”
盛穗点头表示赞同。
医疗科技飞速发展,她的一型糖尿病在十年前,还被称为无法战胜的终身疾病,最近vertex的干细胞疗法都快进到步入临床;更不必说各种癌症攻克也逐年有好消息。
塔驼峰空气清新,微风拂过时,还能闻到空气中春天独有的味道。
慢悠悠地沿着山路向上,看着环山遍野的翠绿、以及从层叠叶片缝隙中钻进来的日光,心情都不自觉变好。
半山腰搭乘缆车,两人自然牵手坐在包厢同排,隔着玻璃看窗外郁郁葱葱。
盛穗右手被周时予牵着放进口袋,眺望百年老树枝丫上的新叶,忍不住道“出生前,家里人请大师给我起名字,最后用的穗字,因为代表稻穗的秋天是丰收季节,说是大吉预兆。”
“但在所有季节里,我最喜欢春天。”
“我生病是在冬天,那段时间觉得特别难熬,”盛穗回头着看向周时予,以及男人身后铺开的大片蓝天白云与生机勃勃的绿,轻声道,“但春天是不一样的,无论是刚播中的嫩芽、还是百年老树历冬后的枯木,都有重生的机会。”
春光会平等地爱怜所有人,于是在世间播种希望。
“所以,哪怕知道你可能不想出门,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来,”抬手看光照从指缝中流过,盛穗弯眉笑了笑
“周时予,我也希望你能看到这份春光。”
周时予静静望着侃侃而谈的盛穗。
为了踏青游玩,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涂着口红,精致五官更显立体,吹弹可破的皮肤在春光明媚中,越发白皙透亮。
此刻盛穗沐浴在春光中,发顶与肩头都跃动着金灿光点,笑容鲜活而明媚,让周时予有过一瞬间恍惚。
窄小的空封闭空间里,他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原本毫无交集的他们,意外住进同一家医院;
那时十六岁的周时予被告知患上支气管囊肿、位置不好要做开胸手术;而同时确诊一型糖尿病的盛穗,则因为父亲医闹伤人、故事在医院沸沸扬扬。
被父亲家暴,是周时予自小最熟悉的事情。
于是乎,他不由对登上当地新闻报道的女孩留意几分,记住她的脸,也自然在医闹几日后撞见父女两人时,人群中一眼认出盛穗。
那时她只有十四岁,比现在病弱许多,蓝白的病号服宽大到像是麻袋套在身上,走廊上费力地推着输液架,却还在讨好地朝身旁粗鲁的中年男人微笑说话,嗓音软糯。
或许是在卖力迎合的盛穗身上看到过去自己的影子,在男人不耐烦地大声驳斥、习惯性地抬起胳膊欲要打人时候,从未多管闲事的周时予拿出手机拍照,快门摁键声在走廊清晰响起。
那时同样是病秧子的他坐着轮椅,身后周老爷子派来的律师倒很有威慑力,几句话将男人震慑,吵嚷声很快惊动其他医护。
一时间,成年人争吵不休,周时予嫌吵就想推轮椅离开,却被拖着输液架、狼狈跑来的小姑娘拽住衣角。
时至今日,周时予仍记得那天,盛穗将彩色透明纸包装的糖果交给他时的语态神情。
女孩病中笑容也同样天真烂漫,十四岁的盛穗弯眉和他道谢、又无比郑重地将糖放进他掌心。
她说她不能吃糖、她说要把这颗糖送给他;
她说“哥哥,希望你身体快快好起来。”
周时予听说过,她是终身无法治愈的一型糖尿病,那几日护士谈到盛穗,背地里都是叹息她年纪还这样小,往后一辈子都要考打针吃药活着。
而女孩却毫不吝啬地祝福他,希望他身体健康。
那颗糖周时予放在床头没吃,偶尔余光瞥见时,会有一瞬想起那个祝愿他健康的女孩,也有几次无意问起她情况,得知她已经出院。
他天生记忆力好,一直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青涩却已有亭亭玉立之姿,也记得那天塞给他糖果时、唇边浅淡却惹眼的一对酒窝。
与此相反的,是盛穗向来记不住他姓名。
连后来她匆匆忙忙来医院、给曾经帮过她的医护人员送寺庙求来的平安袋时,都是最后要走才来到他病房。
那时他并不知道,别人的平安袋里的护身符上都写了名字,唯独只有他是一纸空白。
他只是难得错愕地看着盛穗敲门进来,因为要回去上学,着急忙慌地放下平安袋就要离开。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周时予看得出,只是顺路来感谢的在盛穗单独和他相处时,神情有多局促。
不想惊扰到她,于是接过平安袋后,他只是礼貌而克制地温声说了句谢谢。
“哥哥,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翻来覆去还是同样的话,周时予沉默地目送盛穗离开病房,就见她走到门边时脚步一顿,似是想到什么。
最后盛穗转身,在两人即将开启长达十年的再无对话前,盈盈笑着同他说了最后一句
“冬天马上过去,等你出院以后,一定记得多看看春光。”
“”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周时予时常会想起那年对话,发现盛穗统共只和他说过句话,其中两句都希望他身体健康。
大概,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祝福。
“周时予”
耳边熟悉的温柔女声拉拽回飘远思绪,周时予回神对上盛穗探寻模样,就听她好奇地又问一次“你呢你最喜欢什么季节”
或许是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她身边,周时予深深望着女人模样,总觉得她和十年前相差无几,温声道
“最喜欢春天。”
她连笑起来都是当年神态,眼底跳跃着光点,唇边酒窝让人移不开眼,说话时语调微微上扬“你也喜欢春天为什么啊”
知道她反感把情爱挂在嘴边,周时予平日会刻意避开相关用词,自我安慰地想着,像现在这般相敬如宾的过下去,已经很好。
现下或许是有发作倾向,运转不周的大脑失去理智,又或许是有些话在心里实在藏匿太久,总有纸压不住火的一日。
“没什么特别理由,”周时予看着人只微微一笑,随即抬眸望向缆车包厢外的无尽春光明媚,薄唇轻启,
“因为我爱的人,最喜欢春天。”,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