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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大脑还没读懂这句话所蕴含的意思,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了。她一脚踩下刹车,惯性使得两个人都向前猛扑过去。

    她伏在方向盘上,怔愣扭头去看唐小虎。后者脸色整个变了,一手撑着车窗,面目狰狞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大爷的,我要吐了”

    又是手忙脚乱地把人扶出来,唐小虎架着路旁一棵法国梧桐,缓了四五分钟,到底还是忍住了没丢脸地吐出来。

    她在旁边抓着一瓶矿泉水,吓得脸都白了,“对不起,你、你怎么样”

    他喘上一口气,保持着倾身弯腰的姿势,盯着树坑里的一抔土,“早知道不逗你了,好家伙,你虎哥今天差点交代在这。”

    果然,只是喝多的玩笑话。

    她嘴角不自禁地向下,打心底里升起委屈,但很快又被担心和愧疚所掩盖了,和以前很多次一样。

    吸吸鼻子,她轻声又道歉一次“对不起。那你去车上坐一会儿,休息一下。”

    “坐车头晕,走走吧。”

    唐小虎盯着自己手掌心,皱起眉缓慢搓掉上面沾着的细碎树皮。过一会儿,抬起头来张望一下四周,在她安顿好自己情绪的时刻,恰到好处地转回目光。

    “前边是我家的老房子。”他说,“想去看看吗”

    她车开得慢,这几分钟还没离开旧厂街,刚好从高家移得向唐家近了一些。这一片老房子构造都差不多,只是当初唐家兄弟还算滋润了一阵子,地段是要比高家好上不少的。

    而后,自打他跟上高启强,就再也没回来过。

    钥匙在锈涩的锁眼里艰难转动,门得挨上一脚才能推开,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唐小虎挥了挥空气里扬起的将近沉积十年的尘埃,等他们稍稍落定,侧身让出通道,“进来。”

    值钱物件早在搬家时拿走了,剩下一些旧而沉重的家具,在他临走前都用白布单蒙了起来,此时也尘土满布,看上去有如一个个裹尸袋般了无生趣。

    他随手掀起一块白布,团了团丢到一边,底下是木质的沙发,也没干净到哪里去。唐小虎无所谓,径自坐下,长腿大喇喇地伸开,冲她招一招手,“坐。”

    她就乖乖地凑过去,挨着他身边坐下。黑色大衣的一角拖在地上变脏,她也并不在意,只看着眼前的人。

    唐小虎仰在沙发冷硬的木头靠背上。这里早就断电了,一片漆黑,他望着空荡夜色中的天花板,喃喃说“这里是我的第一个家。”

    那时,父母双亲还都在。父亲虽然酗酒,但也会努力工作挣钱回来,母亲不爱讲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哥哥和一同上下学,一同到处疯跑疯玩,傍晚回家时,在楼道里就能闻到自家飘出的饭菜香。

    可母亲很快就被父亲的暴行拖垮。她本就瘦弱不堪,挨打加上病重,人像股轻烟似的没了。在那之后父亲的脾气更加阴沉不定,受虐的人变成了哥哥他们也只是差了一岁,唐小龙却总用尚未长开的后背替他扛下挥舞的皮带,牙关咬出血来不肯吭声。

    等到他们都上了初中,渐渐长得健壮,有了反抗的能力,施暴者却突然从生命里消失这个醉鬼喝多了黄水,一头栽倒进川流的车行中。

    保险金给两兄弟紧张的生活撬开一丝喘息空间。处理好一切后事,他们就坐在这个沙发上,对面是父母的黑白照片,冷漠的香烛烟味在眼前扩散。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在彼此稚气未脱的脸庞上看见了茫然。

    他和唐小龙相依为命,在这里度过了挥别天真的日子。

    这里是他的第一个家严格来说,亦是唯一一个。

    没有人期待着他回去的地方,只是临时住所而已。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不仅仅是伴侣,而像一个真正的家人,共同守护着我们的生活,就算回去时你不在房子里,我也不会觉得被抛弃。我可以等待你,因为我能看见你留下的、珍贵的思念。

    感受着她宁静的目光停留在身上,感受着她温软的手指探进掌心,唐小虎在心里反复设想追问,但到底,他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的酒已经醒了,清醒让他再次封缄真心,明晰罪孽。可笑的是,他也并不打算回头,而是要一直在这条路上闯下去。

    所以一切都昭然若揭。

    为什么天地广袤,而他无家可归。

    那是因为他不配。

    耳边窸窸窣窣衣料响,然后肩头传来女孩清新的发香和一点重量,是小蝴蝶靠了过来。这个爱害羞的女孩子总是这样,用稍显拘谨的亲昵和依赖来表达对他的感情。

    她以沉默回报了他的沉默,好像在说无论如何,我还在这里。

    唐小虎无声地笑了,为这份小心翼翼的安慰。他从口袋里拈出一件东西,按在女孩掌心里。

    “什么”触到冰凉,她疑惑地问。

    “昨天不是说了,要给你带礼物的嘛。”唐小虎还是仰着脖子,慢条斯理地答,“不嫌弃的话,收着吧。”

    指尖摸索出形状,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一把钥匙。

    这栋老房子的钥匙。

    她几乎是一瞬间坐直了,头顶险些磕到男人的下巴。

    “你是不是拿错了”她说着,试图把钥匙递交回去。

    “你骂人呢我看着像智障吗”唐小虎揉着脸,也坐起来,“我兜里除了它就只剩打火机,没错。”

    她倒宁愿收到打火机。捏着那把钥匙,她急得鼻尖冒汗,“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收这个这太贵重了。”

    说不好这姑娘是真蠢还是装蠢。筒子楼的环境脏乱差,这片治安也不好,更别提是十多年前的户型,这间房子卖都很难卖出去,至多两万块比她的初夜还便宜。

    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说出“贵重”这两个字

    “稍微有头有脸的大佬,都给情妇买枫丹白露的房子,少说也得再陪一辆宝马。”他匪夷所思地冷笑,“你呢是看不起我的身家,还是穷日子没过够”

    适应了黑暗,他隐约看见她张着嘴,样子特别呆。

    “不是的。”她小声说,嗓音有点抖。

    “那是欲擒故纵”他继续抬杠,好像足够咄咄逼人,足够蛮不讲理,就能把那些辛酸也一并抹去,“推了这个,好让我欠你一个礼物是吧”

    “不是的。”她垂着眉,几乎要流下泪来,“可是,这是你以前的家。”

    给了她,那他的归宿又在哪呢

    他们静默地相对坐着。唐小虎不由自主伸手去寻她的眼睛,第一下摸了个空,第二下触到了她湿漉漉的睫毛,好在面颊上还是干的,要哭没哭的样子。

    于是他松了口气,也低下目光,仿佛能看见彼此交握的手。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送给你的。”他说。

    到最后,这钥匙她还是没收。

    “房子就当你送给了我,可是,我也是你的。”

    出门时,她柔顺地笑,有些羞赧地微微低头,“所以,不管是我,还是钥匙,都交由你保管才对。”

    这种程度的情话对她而言已经相当露骨了。流光溢彩的灯火映照在她闪烁的眼眸里,像一个行将靠岸的春天。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展开自己的眉头,低笑着说“好吧,我真欠你一个礼物了。你想要什么,我现在还给你。”

    她迟疑“现在”

    凌晨两点

    “过年不欠债,欠债不过年。”唐小虎很洒脱地摊手,“这是道上的规矩。”

    “可现在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只要天还没亮就不算。”他颇为无赖地说,看着女孩纠结的脸,有种恶作剧般的快意。

    好在她还不困,因为足够无聊,她已经在白天里睡饱了。至于唐小虎,他看上去还没从酒精的控制里完全摆脱出来,整个人神采奕奕,亢奋得出奇,仿佛只要她提出诉求,他就能随时带她新年大闹京海市。

    她想了片刻,下定决心道“那好吧。我不要别的什么,你也陪我出去走走好了。”

    她想去的地方是一座庙宇。

    到达目的地时,唐小虎摁着脑门仰天长叹,没想到她有朝一日能迷信到这种地步。

    京海人多信佛,这座庙也被传闻过许愿很灵,她才想着来拜一拜的。更诚挚的信徒会在新年更替的零点来抢上头香,求这一年顺风顺水,是以这里会在除夕彻夜开门。

    此时,虔诚的香客们赶过早,已经散去了,殿门内冷冷清清。

    或许是因为才去过老房子,香火味道和着冷空气灌入鼻腔,让唐小虎想起父母的灵堂遗像,情绪自然有些低迷。

    再加上他还叼着刚买的烟,他说“我在外头等你,就不进去了。”

    他不全信这些,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基本的尊敬还是该有的。好在门内烛火长明,姑娘不至于怕黑,便微笑点点头。

    夜风渐起,缓慢透过皮夹克的遮挡,侵入身体。唐小虎半是发呆地吸完那半支烟,往里瞧瞧,她还跪在蒲团上,于是丢了烟头慢步走近。

    在遇见唐小虎之前,她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于是祈祷时便有些惭愧,唯恐自己诚心不够,贪心不足。

    “佛祖在上,如果这世间,真的有因果报应,就请把唐小虎要受的惩罚,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

    她望向眼前的佛像,合十双手,以自己能表达出的全部虔诚。

    “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来生,换他平安顺遂,勘破心魔,苦海回身。”

    苦海回身。

    他凝视着女孩孤单而瘦削的背影,她很认真,没在乎衣摆委顿在地面上沾满尘埃,就像一对甘愿折断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