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姑娘专注哀恳地注视着佛祖,而佛祖的目光高高在上,越过她,直落在唐小虎身上。
他闭了闭眼,只觉自己万劫不复。
后面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总之,也是为了唐小虎求的。她站起身,因为不见有僧侣,便向功德箱里捐了香火钱。
转回身时恰见一堵身影立在面前,她惊得后退半步,在蒲团上绊了个趔趄,又被那人稳稳地托着手臂扶住了。
她从这样亲昵的举动辨认出来者,惊魂未定地压下尖叫,“虎哥”
缓了一息,又笑着问“吓死我了。你走路怎么不出声”
掌心攥着手腕,能清晰感觉到她的脉搏,一记一记跳得沉重飞快,像一把小锤在敲开核桃一般,叩问着他的心。
唐小虎没回应,却诘问道“你知道我都在干些什么吗”
他声线硬邦邦的,话也没头没尾,她不由愣住。
此时的沉默让人更心悸。唐小虎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接连追问“你知道我的罪孽有多深你知道我拿你当什么啊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
怎么敢求这种誓言
他也噤声了。金身塑像的目光犹如实质,沉甸甸压在他肩脊上。向来骨头很硬的男人忽然有了惶恐,他怕他们说的太多,佛祖真的会信。
他早预料到自己要结出的恶果,也不畏惧一力承担,但牵扯到她就不行,哪怕只是赌咒发愿也不行。
手腕被死力捏得生疼,她不明白男人在因何不快、因何沉默。想了一想,她轻声开解“别担心,我听说这里很灵的。”
握着她的那只手猛然一僵。
她强忍着不舒服,继续讨好地笑“所以没关系,你想做什么,都去做吧。”
小锤子在外壳上笃笃作响,砰一声,他的心被敲开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在白金瀚和他相遇相识,默许了他的一切掌控;她不肯要他送的一切贵重礼物,不肯花他打进卡里的钱;她甚至就在佛前恳请,替他担下一切的因果报应。
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他在过着怎样肮脏的生活,知道他所有的野心和贪念,手腕与拳脚;知道什么是善恶昭彰,天道轮回;知道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活该承担相应的罪罚。
可最后她只是说做你想做的事吧。
佛祖慈悲,所以别担心,愿望会成真的。那些报应若要来,就报在她一人身上。
唐小虎很矛盾。他说不准该哭还是该笑,该觉得自己无与伦比的幸运,或是倒霉透顶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遇到她在自己已经认了命、服了软、决定就这么脏心烂肺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的时候,遇到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姑娘。
这个干净也愚蠢极了的姑娘。
唐小虎仍然静默不语,那些话都被抛在空气里一般没有回响。她惴惴不安地收了笑意,有些委屈又忐忑,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唐小虎下颌线紧绷得像一线刀锋,又与佛像对视一眼。
攥在腕上那只手再收紧,忽然拉着她向外走去。她不敢喊疼,也没琢磨清楚这人什么情绪,就只是乖乖地跟在后面,心里替他忏悔着叨扰佛门净地,实在不该。
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出去,一直走到车边,钳制终于放开了。她活动着酸痛的腕骨,抬起头刚想试探性地说些什么,就被推到车门上,克制不住的亲吻铺天盖地罩下来。
她彷徨地睁大眼睛,下一秒两腮被轻掐着,被迫打开齿关,熟悉的烟酒气味大肆侵略。
已经习惯于唐小虎的霸道了,更何况,她是爱着他的。只怔愣了一瞬,下一秒,她搂住男人的后颈,尽可能去回应。
舌尖柔韧地扫过齿列,一下一下,像她这个人,试探也是软绵绵的,有种莫名其妙的执拗。唐小虎眸色骤然暗下去,呼吸生添几分灼热,几乎是在噬咬对方的嘴唇。
她招架不住,轻轻呜咽一声。
于是力度变得轻缓,依次啜舔过唇面,像在安慰那一点微疼。
唐小虎没必要再抵抗,他早就一败涂地。
她的温柔无疑是个沼泽,引诱他沉沦其中,直至生出软肋,他明知道不该这样,却还是无可救药地陷落进去。
他无法不去爱上这样一只蝴蝶。他完蛋了。
再度分开的时候,她感觉指尖都在发酥,不由垂下视线,不好意思地避免与唐小虎目光相撞。
如果她能够抬眼看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眼底里翻搅着的爱意,与她没什么两样。
唐小虎舒了口气,将她拉进怀里抱紧。
面孔埋在微凉的皮革里,有些透不过气。她小幅度地挣扎一下,怀抱稍稍放松,让她得以抬起头来,靠在唐小虎的肩膀上。
闹了一整夜,直到这时,蟹壳青色的天边终于泛起微亮。心神放松下来自然有些倦怠,她眯着眼睛,看见破晓的一线光渐渐饱和,鲜红浓郁如繁春着锦,喧闹地染出一片朝霞破暝,风光暗许花期定。
“回家吧。”下巴隔着衣料在肩头一划,她闷闷道。
唐小虎简略地答“嗯。”
抱了一会儿,到底该回去了。唐小虎还记挂着她这件只穿了一次的大衣,叫她冲着光站好,自己稍微弯下身来,去掸净她衣摆上的灰尘。
“哪有人过年这么邋遢的”他又叼上一支烟,含糊地嘲笑,“你啊,一个小姑娘,能不能也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
说话间烟灰抖落到衣摆上,他没收住手,抹了一下,烟灰就和毛呢料子腻在一起,脏得更厉害了。唐小虎感到有些打脸,烦恼又郁闷地啧声,继续和那一片污迹搏斗。
他这时候就像一个很普通的爱人,还不太会照顾自己的小女朋友,偏又男子主义发作,硬要自负地搞定烂摊子。
她含了点笑意,偏头看着,乳白的雾从他指间升起,与身后绮丽霞光缱绻重合。
就这样,新一年真的来了。她忽然又有些想哭,为着天亮,为着朝阳,为着有新鲜活力与希望的一切。
为着唐小虎。
尘土与烟霞,其间十馀步。
他走到如今,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或许会有,所以她也为此虔诚祈求,只望有朝一日,他能回头是岸。可这有多难啊,行差踏错,满盘皆输,再也回不去了。
他与光明,就差了那么几步路。
她又仿若自语,轻巧说了一声“天亮了。”
“对啊,天亮了。”
唐小虎直起身,看了看她,微笑着唤一声她的姓名,郑重又珍重。
“新年快乐。”
这一刻,她忽地意识到光明还是黑暗,烟霞还是尘土,已经不重要了。
她会一直陪着这个人的。如果唐小虎注定要走进地狱里去,她也会祈求他在动身之前,先握紧自己的手。
思及此,她唇边也漾起一点盈盈笑意,回以相同的、迟到的祝愿。
“唐小虎,新年快乐。”
而后的生活,仍然像在温吞海面漂流的小船一样,平稳地度过。
偶尔也会有浪头打过来,这是无法避免的。唐小虎会不定时地带着伤口回来,然后在她哭鼻子的时候开朗大笑,表示这都是小意思,你虎哥命硬着呢。
她包扎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再见血也不会怕到要死,或许真的可以考虑学医。
唐小虎当然驳回。
好在她也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医学院要连读好多年,投入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少,而她想着尽快步入社会,工作赚钱,当然不能考虑这些。
她要养活自己,不能一辈子靠着虎哥生活。
冬去春来,夏意初萌。努力中的日子总是过得像流水一样快,她愁得头发掉了一大把,捱到六月份,总算是迎来了高考。
唐小虎就在考场外面等她。恰逢下起一场雨,他一手撑着小摊上十块钱一把的透明塑料伞,一手举着一杯冰饮,胳膊上搭着给她带的外套,站在人山人海后头,皱起眉从一群半大孩子里寻找她的身影。
看上去十分接地气。
她眼睛亮,又纤瘦灵活,很快就从人堆里钻出来,扑进他怀里,伞顶凝聚的微雨抖落了一身。
“考完啦”她难能活泼到得意忘形。
“恭喜你”唐小虎咧开嘴,十分配合。
两人拥抱在一起,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各怀心思。她心里想的是总算不用复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唐小虎想的是终于能一起睡了,憋死他了啊
原地激动半天,总算是年长的那一个先察觉到这样做傻得出奇,于是清清嗓子,嘴角重新撇下来,严肃凶狠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还是温和带笑的。
“饿了没有先去吃饭吧,我订好餐厅了。”
恰逢这时,有发传单的人从身侧递来广告“打扰一下先生,可以了解一下我们这个机构,对您女儿后续填报志愿很有帮助的。”
两个人接传单的手僵在半空中。
唐小虎怒斥“滚啊什么眼神,我俩谈对象呢”
声音很大,惹得周围一圈人注目观看。她揪着他的衣襟,把脸藏起来,忍不住偷偷笑到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