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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钟
    李瑛是被热醒的。

    身上似乎被什么压着。她想坐起身,筋骨关节却似锈蚀一般僵硬,几乎动弹不得。

    她艰难地转头,却见阿昭睡在自己右边,一张小脸上犹有泪痕。原来是这孩子抱着自己睡去,在梦里越来越用力,勒得李瑛快喘不过气了。

    “阿昭,醒醒。”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喉咙嘶哑,气若游丝般。阿昭却立时惊坐起来,呆愣看她一会儿,骤然大哭起来。

    李瑛哭笑不得,想哄她几句又被小姑娘的哭声淹没。外间的侍女们鱼贯而入,见她醒了十分惊喜,半晌总算有人想起给女郎端碗水喝。

    她润了润喉咙,听她们七嘴八舌汇报前后始末。原来她此前失血过多,被送回府后睡了整整两日。那日猎场救驾有功,皇帝知道她是李少卿的女儿后,给李府赐下不少金银钱帛,甚至传闻宫中有意过问李家婚事。而二郎那日临危不惧,圣上见之甚喜,将他连升两级。

    桩桩件件都算喜事。李瑛点点头,又问道“我的左臂可有大碍不必遮掩,如实说便是。”

    “宫中遣了人来为女郎仔细看过。医官说臂上这伤看着骇人,但都避开了要紧的筋骨,实乃万幸。如能好好将养三四个月,必能恢复如初。”

    另一个圆脸的婢子也插话道“可见神佛有眼,自然庇佑良善之人。赶明儿我们也都去云华寺拜拜,为女郎祈福。”

    李瑛单手摆弄着阿昭的碎发,又漫不经心问“那天是谁把我救回来的”

    “自然是二哥哥。你那时胳膊上的血都流到他袍袖上,他都快急疯了,”阿昭跪坐在她面前,像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阿姊可真不让人省心。”

    有侍女笑盈盈道“四姑娘前日可哭得不行,还追着二郎要打他,说没看顾好女郎有悖恺悌之道。”

    李瑛用单臂将小妹搂在怀里,笑着亲了亲她的鬓发。小姑娘反而脸红起来,哼唧着这些婢子惯爱搬弄是非云云。

    她整日无所事事在府中静养,过了一个月便已能行动自如,只将左臂固定吊在颈上便好。

    二哥自她受伤以来便十分愧疚。连她隔三岔五要吃热乎的榆白皮索饼,他都在下衙后不辞劳苦买回来,堪称是百依百顺了。

    只有一桩事奇怪。每当她问春狩那日他是在哪里发现了自己、又是如何救的,他便闪烁其词语焉不详,只说他在林中误打误撞便发现李瑛昏在一块大石边。再问他便说思虑过甚于身体无益,好好养伤才是正理。

    她看着二哥落荒而逃的背影微眯双眼。

    李瑛明明记得,是裴三郎找到了自己。

    也许是那人身上的怪事太多,如今又多了一件,她反而觉得平常。既然二哥不说,那便直接去问裴三好了。

    又过了两月,臂上的伤也几乎痊愈。休沐日裴伯父请李家同去云华寺一游,李瑛闷了数月实在待不住,便也要跟来。父亲也知道她好动的性子,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别再把哪里碰伤了。

    云华寺是先帝时建的皇家寺院,达官贵人络绎不绝。车马行至山脚便得停下,两百余道山阶需亲自走上去以示诚心。

    父亲和裴伯父不紧不慢边走边聊,阿昭和裴夫人相携走在最后。这小丫头口舌灵便,将伯母逗得掩唇而笑。

    李瑛初时走得快些,但久未活动,爬到一半有些气喘,于是站在树下荫凉中歇歇。如此,倒是和后面的裴三郎碰到一起。

    他也走进树荫中,拱手一礼“妹妹的伤可好全了”

    李瑛点点头,琢磨着他面上的神情。

    自上巳初识以来,裴元庆总是一副泠然神色。深刻的眉目近乎秾酽,却偏偏是极冷的神色。她总疑心那并非故作清高姿态,

    而是他本就不在这尘世之中。

    恰巧此时山道前后无人,李瑛向他走近几步。两人间不足一臂之距,似乎是并不合乎礼数的。

    他微抿唇角,仍淡淡道“三姑娘有何指教”

    “是你救了我。”

    并非疑问的口气,她十分笃定地这样说。

    他垂眼避开李瑛的视线,不置可否道“众口烁金,为全名节,还是由令兄来更稳妥些。”

    这可真是位君子呢。他说的倒也并不错,当世对女子的约束虽不严苛,但若是外男救了位闺阁女郎,多半只能让二人结为婚姻。以李瑛的救驾之功,说不定还能传作一段佳话。

    她不讨厌裴三,但她最厌恨被安排。

    两人继续向山上行去。沉默使李瑛尤为难捱,便起个话头道“裴三哥日后有什么打算,可要荫官入仕吗”

    世家子弟多半倚仗父兄,以荫势入朝,起家官便是寒门士子半生难及的高度。

    裴元庆却摇头道“我长于武艺,日后若能从军更好。”

    这倒令她有些惊异。裴伯父是清贵文臣,他若从军便无法得到帮衬,这志向说是“离经叛道”亦不为过。

    她心中微微一动,不由道“我亦有此志。”

    “妹妹是说从军吗”他问。

    “正是,”她看着他脸上神色,“裴三哥可觉得荒谬”

    裴元庆只摇摇头道“你擅用双刀,亦多智谋,若能从军便可大显身手。”

    李瑛便说起素日与其他高门女郎交往,她们常在一处打马球,亦十分快意。但许多姐姐婚后便深居简出,渐渐失了消息。

    “若行伍不允我安身,日后我便建一支娘子军,好教天下人看看我们女子的威风。”

    “那很好。”他说。

    说话间已到了大殿。佛塑金身宝相庄严,拈花垂眸淡望世人。香客匍匐在塑像之下默默求告,不知许了怎样的愿。

    她没有跨进殿去,抱臂望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裴三哥可信神佛”

    他淡淡答“不信。”

    李瑛一时怔然,半晌莫名微笑起来。

    两家人在寺中用过斋饭,午后裴伯父与寺中住持玄谈佛法,裴夫人则带着阿昭求签。待到日暮时分,寺内浑厚钟声悠然作响,一行人方收拾下山。

    却在山脚下碰到两位年轻男子。

    甫一照面,父亲和裴伯父便伏地叩首。其余人不明所以,只好也跟着下拜。

    其中一人淡笑道“两位卿家何必如此孤今日本就是微服来云华寺转转。”

    众人这才起身。原来面前这位便是东宫太子。

    太子的容貌亦十分俊秀,一身白衣上绣了金线。即使并无仪仗,也显得十分贵气。

    太子又向他们介绍身后那青年,“这位是钜鹿郡公之子,柴绍,如今任东宫千牛备身。”

    几人相互问候过,太子彷佛刚刚看到李瑛,和颜亲切道“这位可是舍身救了阿父的李三姑娘”

    她只得上前一步,回道“确是小女,不敢居功,只望圣驾无虞。”

    太子颔首微露赞许之色,细细过问了她的伤情,半晌后忽然道

    “三姑娘似已过了及笄之年孤觉着倒与柴小郎年纪相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