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宿傩的手指被再次封印,吸引咒灵的根源已经消失,当加茂伊吹用于威吓的咒力从他身周爆燃般炸开之时,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刚还与替身使者缠斗着的咒灵便逃窜得一干二净。
加茂伊吹实在太过神秘,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乔鲁诺等人面前动了真格,激起旁观者满腔疑惑与些许惊恐,他却似乎仗着几人不敢多问,没有丝毫解释一番的意思。
但想必经此一遭以后,众人再也不会对他是否真有找回布加拉提灵魂的能力产生任何怀疑了。
刚才那场以少对多的战斗令他们尚且惊魂未定,同时使他们深刻意识到了咒术师究竟掌握着怎样可怖的力量。
虽说这可能与加茂伊吹的个人天赋有关,但毕竟他们可能只会与他这一位咒术师有密切交往,以今日的经历作为参照标准倒也不算不妥。
“回去吗”乔鲁诺吞下所有疑问,率先问道,“你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一下。”
加茂伊吹轻轻点头,乔鲁诺便立刻握住轮椅扶手,用眼神示意同伴出发。一行人又簇拥着少年朝来时的路上走去,期间还一直警惕地防备周围有咒灵突然扑出。
普通人第一次见到那幅群魔乱舞的图景后,大概确实会在一段时间内一直保持神经紧绷的状态。加茂伊吹能理解他们的紧张,也并不劝说,只等他们回过神来即可。
此时此刻对于加茂伊吹来说,他越是想对布加拉提的身体负责,便越要优先看顾好自己的身体。
于是他花费两天时间安心养伤,早睡早起,在此期间甚至没有用过咒力,这才勉强在第三天时恢复到往日的状态。
之后,加茂伊吹到布加拉提的病房内为他重新绘制了操纵灵魂的法阵,以保证在找到他的灵魂后能第一时间将其融入躯壳。
他很快又陷入失血过多的窘境,就连无比盼望布加拉提早日归来的乔鲁诺等人都感到有些于心不忍。
从他第二次前往罗马到此时重返那不勒斯,整个过程中,乔鲁诺几乎看不出加茂伊吹在两人初遇时万众瞩目又游刃有余的模样了。
与之正好相反的是,加茂伊吹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处在一种虚弱又不健康的状态中,他寡言内敛,神经衰弱,严以律己,戒备心强;各种突发事件使他甚至无法自由地行走,但他显然并不在意哪里流了血、哪里又受了伤。
他难以坦然接受他人的好意,且疏离客套得过分,就连乔鲁诺关心几句他断肢处的情况,他都会下意识将其当作一种催促,然后微笑着回应“不会影响工作进度的。”
乔鲁诺因此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割裂感。
除了手术、透支使用力量和失血过多使他看上去憔悴又脆弱以外,加茂伊吹依然维持着优雅、温和、处事不惊且善解人意的姿态,但乔鲁诺却生出极为自大的想法。
他想这明明就是加茂伊吹,可这似乎并非是加茂伊吹。
米斯达至今还认为加茂伊吹如迪亚波罗收
集到的资料上一般、是个出身于世家名门的矜贵少爷,因此他甚至强行让替身学会了餐桌礼仪,只为了尽可能地展现尊重。
特里休却对此感到犹豫。因为加茂伊吹在撒丁岛上没对食宿条件表现出任何不满,她心中少年的形象位于极端的两点之上,要么身世狼狈凄惨,要么真的教养极佳。
她称加茂伊吹对旁人的情绪变化持有一种极致的敏感,与她此前的猜想相同,她固执地认为这要么是常年察言观色养成的习惯,要么是富裕的生活为他培养出了强大的共情能力。
作为一位曾经的豪门成员,福葛不打算对此发表任何感想。他的智慧使他不会对重要的合作伙伴做出或许会冒犯到对方的评价,但面对米斯达与特里休期待的目光,他也并非真的一言不发。
“或许两者并不冲突。”
他很快将战火转移至别处,“你们为什么不问问乔鲁诺”
乔鲁诺眉眼弯弯,他手上的动作没停,灵巧地将四人带来的鲜花按照大众审美的模样插进花瓶中,又把花瓶摆到加茂伊吹病床旁的矮柜上。
“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布加拉提身上。”他如此提醒道。
米斯达与特里休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紧接着懊恼起来,似乎也明白此时并非是对无关之事刨根问底的最好时机。
讨论声戛然而止,唯有福葛意义不明地望了乔鲁诺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口不一。
乔鲁诺无法否认,其实他才是对加茂伊吹最为好奇的那人。
旁人或许会将加茂伊吹精神不振时的表现看作身体不适的正常反应,但乔鲁诺认为,大概只有借着这种机会,加茂伊吹才能短暂地什么也不做、甚至化身为贬义词的集合。
从海滩返程那日,少年靠在轮椅上静静闭眼小憩,面容沉静,呼吸平稳。
在乔鲁诺的视角下,加茂伊吹将手轻轻搭在被血液渗透的裤腿处,微颤的指尖证明他明明还醒着,他却未曾回应几人闲聊时的任何一句话。
为了做出已经熟睡的姿态,他甚至未曾使用术式为自己止血。
起初是在罗马与撒丁岛奔波,落地那不勒斯后就做了手术,术后第二日又耗费了大量咒力那大概是加茂伊吹最为疲惫的时刻,乔鲁诺在回忆时都忍不住感到心惊。
也正是因为过于疲惫,轮椅上的加茂伊吹仿佛一只失去了硬壳的软甲蟹,蜕掉抵御外敌的盔甲之后,留给身边人的便只剩一身残破不堪的血肉。
完成法阵的第二天,加茂伊吹再次启程。
福葛与米斯达轮流行动,推着他走遍了布加拉提作为小队队长、尚且效忠于波尔波时走过的每个角落。
或许是怕加茂伊吹感到无趣,也或许是想要用这种方式祭奠那段逝去的时光,两人不约而同地为加茂伊吹介绍了他们选择目的地时的理由,加茂伊吹也因此对这支队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他去过布加拉提与阿帕基初次相遇的街道,那时应该
下着大雨,否则两人不会因共撑一把伞而双双变得狼狈不堪,然后在一口气灌下热咖啡后同时舒适地叹息。
他去过布加拉提看顾纳兰迦的医院,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纳兰迦初次萌生了要成为一名的念头,最终也的确为了追随布加拉提的脚步献出了生命。
加茂伊吹以旁观者的角度听完了故事的前传,他为其中的每个角色都有血有肉而生出万千感慨,再回首望向自己,倒觉得自己早已不像是画中人了。
加茂伊吹不知道读者视角是何模样,但他的思考模式基本与读者一模一样,这是他自救的唯一途径,也是带给他深切痛苦的矛盾本源。
米斯达与福葛因为回忆而情难自禁地落泪,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递上一张手帕,然后漠然地搜寻布加拉提的灵魂,同时从这部作品的人设与情节中汲取理论知识,以便更好地提高人气。
他实际上无法共情。
话又说回来。
加茂伊吹甚至被带去了曾关押着波尔波的监狱,更别提那些留下了美好回忆的地址作为小队常驻据点的餐厅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布加拉提惯常坐的椅子都被乔鲁诺买了回去。
但布加拉提的灵魂仿佛人间蒸发。
既然他的身体依然活着,就说明搜索工作一定还有所遗漏,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特里休惊呼一声,她几乎要跳起来。
“布加拉提曾说过的”
因过于激动,她碧绿色的双眸中甚至泛起泪意“他说过的在故乡那不勒斯的郊外,他有一间小房子”
那是布加拉提在决战前夕对特里休的嘱托。
大概是因为隐约预感到自己无法活着返程,他将那间靠近学校、餐厅与海边的房子的存在告知特里休,希望她能以此为,开启一段全新的光明人生。
找出这间房子不是什么难事。
米斯达从门框上方摸到了钥匙,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几人迅速涌入那间不大的木屋,带着加茂伊吹走了一圈,却终究还是被少年摇头的动作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加茂伊吹倒是不认为他们再次陷入了僵局,毕竟按照寻常漫画中柳暗花明的情节设定,作者没必要再将布加拉提的灵魂藏到其他更隐蔽的位置了。
于是他提议道“反正已经来了,我们去海边看看。”
布加拉提说的没错,这里的确离海边不远,但与众人想象中不同的是,此处的海滩与常有游客聚集的几处景区不同,反倒尽是些灰头土脸的本地人。
他们是那不勒斯的渔夫,每日从这出海打鱼,极少数时候才会与观光客打交道。
这帮男人惯常面对的只有不同品种的鱼虾,说不出导游口中天花乱坠的台词,便只是埋头干活,看顾船别进入危险的风浪,将客人安全送回岸边就好。
渔船上尽是腥味,又不如游船干净,客人支付的费用不会太高,可总归是笔额外的收入,能让他们为孩子多带一份冰淇淋回家,已经让他们格外心满意足了。
众人这才突然想起,布加拉提人生中的前十二年,一直过着这样平凡却安定的生活。
码头旁堆着大大小小的渔船,天色还早,渔船的主人松开绳索,准备朝海洋深处进发。岸边热闹非凡,女人奔跑着将丈夫落下的手套扔上甲板,第一次出海的少年大笑着向弟弟妹妹挥动手臂。
穿越无数人潮,加茂伊吹终于见到了布加拉提。
身着白底黑点西装的青年正屈膝坐在沙滩中的一块石头上,右手托腮,神色平静,目光悠远,只是单纯地望着远方的海平面,似乎什么也没想。
加茂伊吹轻轻碰了碰乔鲁诺的手背。
原来他在这儿啊,历尽千帆,他仍把自己看作做渔夫的儿子,即便已经失去躯体,却依然回到了生养他长大的海边。
他回到了故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