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众人在从原本的位置来到布加拉提身边的过程中,一直努力克制着行走与呼吸的力道,仿佛布加拉提的灵魂是抹抓不住的云雾,连口鼻中呼出的热气都能将其吹散。
加茂伊吹毕竟常常面对咒灵,自然明白设定上与咒灵类似的灵魂绝不是极度脆弱的存在,作为同伴中敢伸出手去触碰布加拉提的唯一一人,他的动作算不上小心翼翼,只是稀松平常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好久不见。”加茂伊吹猩红的双眸弯成两只月牙,他露出一个毫无攻击性的温和笑容,以寻常交流试探布加拉提的灵魂究竟处在离体后的哪个阶段。
青年缓慢地回过头来,花了一点时间才成功将几人的神色全部收入眼底。他并没表现出日后擅长与人接触的游刃有余,甚至依旧坐在那块巨石上,连起身交流的欲望都几乎为零。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们。”布加拉提的语气很客气,但其中的疏离之意也丝毫不加遮掩,显然长时间的游荡已经消磨了他的部分记忆,“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米斯达与福葛脸上都隐隐浮现出焦虑的神色,特里休更是已经忍不住捏紧手指,虽然乔鲁诺的面色未见异常,但加茂伊吹似乎能感觉到他握着轮椅扶手的力道更大了些,明显同样有点紧张起来。
布加拉提成了这副样子,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担忧。失去记忆倒是小事,几人或许更怕布加拉提不愿和他们返回医院,最终影响到灵魂回归身体的整体进程。
加茂伊吹倒是没有太多顾虑。
两面宿傩的手指还被他随身带在口袋中,若是真出了他本人解决不了的意外情况,大不了再进行一次领域展开,叫这位摆弄灵魂的专家多多指点一番。
更何况,为布加拉提灵魂归位一事保驾护航的最强力量显然不是加茂伊吹或两面宿傩,冥冥之中,拥有更强力量的存在正指引着众人走向最好的终点。
布加拉提是神明的宠儿,虽说终究不是作品的主角,但其戏份与待遇完全不输给乔鲁诺,甚至隐隐有压人一头之势。这大概也是他能死而复生的根本原因,加茂伊吹对此心知肚明,毫不感到担忧。
他定定地望了布加拉提几秒,在对方移开视线前开口“我来带你回家。”
“这就是我的家。”布加拉提的表情有些奇妙,他疑惑地望了加茂伊吹一眼,似乎是不懂这个陌生少年为何会说出这样冒昧的提议,“抱歉,我真的不认识你。”
加茂伊吹也不气馁,他转而问道“你一直待在这吗就在这块石头上看海”
布加拉提沉默一瞬,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我属于大海在漫无目的地流浪过一段时间之后,这里是为数不多能让我感到安心的地方,即便我已经在这坐了很多个日夜,我也依然难以感到厌烦。”
“我能说出每位渔夫拥有的渔船和船的特点,知道谁家的孩子第一次出海时就弄了一身狼狈、被家人围在一起安抚了许久才高兴
起来,也了解最适合捕鱼的天气与时机。一艘艘渔船载着全家的希望出航,回家时便格外沉甸甸,在岸边迎接的女人和小孩会露出开怀的微笑,他们其乐融融,相互扶持,相互依靠。”
“我热爱这样的生活,即便只是万千人生的旁观者,我依然能体会到故乡带给我的无穷力量。”
布加拉提缓缓舒了口气,他重新望向大海,目光明亮,“我不否认我对各位怀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我的确不想离开。”
加茂伊吹也笑着,他说“人生从来都不只是想与不想的博弈,你肩头有更重的担子,现在还远远不是能够停下脚步的时候。”
作为热情成员活动的八年间,布加拉提的确留下了许多美好且愉快的回忆。
他被上司重用,是本地居民最尊敬的好好先生,凭着满腔善意捡回数个问题少年,最终与也他们建立了足以彼此交付性命的友谊。
但这不代表他在这八年中未曾感到痛苦与迷茫。
他杀过人,藏过赃款,每月按时收齐保护费,同时庇佑着热情于那不勒斯经营的黑色产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虽然本性不坏,但同样是毒品肆虐的帮凶之一。
如果十二岁的布加拉提有选择的机会,他应当不会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加入热情,而将投入更加光明且无害的事业之中,将心中的忠诚与正义发挥在更恰当的场合。
所以,即便他的灵魂已经失去大部分记忆,他也依然对作为行事的八年持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恶感,他不愿为了奔赴这份恶感而再次远离故乡,因此坚定地拒绝了加茂伊吹的邀请。
但也正是因为布加拉提不再记得他决定背叛组织的一切前因后果,他才能如此果断地对加茂伊吹说出“的确不想离开”这种过于幼稚且略显不负责任的话来。
比起众人的急切,加茂伊吹没有太大反应。
他让乔鲁诺找人将布加拉提的海边小屋从里到外清洁一遍,自己住了进去,不用他人陪同,每日摇着轮椅与布加拉提从天亮坐到天黑。
他倒并非只是枯坐一日,乔鲁诺做起事来相当麻利,于是他每天都能带着准时送来的资料到海边去。
加茂伊吹我行我素,也不管布加拉提是否在关注他所说的话,即便暴雨突袭也无法阻止他将文件上的内容为布加拉提尽数介绍一遍。
尽管这样做似乎是在剥夺布加拉提选择的权利,但为了布加拉提的灵魂能够尽快回到身体之中、而不至于成为彻头彻尾失去自我意识的地缚灵,加茂伊吹不得不做个恶人。
他起初并没提起乔鲁诺几人成功夺权的事情。
资料上一张张记录着未成年吸毒情况的照片堪称惊心动魄,那不勒斯最偏僻的街头巷尾常有人烂泥般倒在地上,也不知是失去意识还是干脆死了,把本该干净整洁的街道变成了乱葬岗。
加茂伊吹介绍热情的恶行,细数究竟有多少青少年被迪亚波罗的错误决策坑害至家破人亡,甚至能说出受害者的住址与具体事件,其中不乏一些涉及到杀人越货的大
恶之例。
布加拉提起初只是静静听着,
,
他终于露出不忍的神情,再也难以克制心中下意识流露出的悲悯与愤怒。
加茂伊吹问“不记得了吗你就是热情的成员,担任那不勒斯地区的干部。”
这句话像是一把开启记忆的钥匙,令布加拉提在经历了震惊与自我怀疑等多种情绪变化后,隐约想起了两个名字。
“波尔波”他喃喃道,“加茂伊吹。”
加茂伊吹微笑起来,第二日再来时便换了份资料。
他说,那不勒斯本地其实还有一支受到居民爱戴的队伍,小队人数不多,成员来路广而杂,大家能走在一起,多少有些拼拼凑凑的意思,但意外相处得极好,都有过命的交情。
阿帕基、纳兰迦、米斯达、福葛和乔鲁诺的照片在布加拉提面前的沙滩上摊开铺平,加茂伊吹在最中间的位置留下一个空挡,只说那里本该还有一位成员,却一直未曾提起对方的姓名与身份。
他这段时间听了不少故事,此时又一一还给布加拉提他说阿帕基和雨后咖啡,说纳兰迦的眼疾,说险些锒铛入狱的米斯达,说被家族抛弃的福葛,最后又说起乔鲁诺。
“乔鲁诺说他想成为巨星,”加茂伊吹笑笑,“这句话,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听了吧。”
布加拉提的手指轻轻拂过每张照片上同伴的眉眼,神色有些迷茫,还没等他的记忆给出具体而确切的答案,已经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第三天时,加茂伊吹又换了一份资料。
他为布加拉提讲述了夺权那九日间的所有细节,依然让对方意识到曾有一人在整个过程中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也依然没提起那人的名字哪怕一次。
加茂伊吹称这是个圆满的结局,迪亚波罗永远无法抵达死亡的真实,余生将在不知名的角落饱受折磨;而热情被真正有才能、有担当的少年接管,未来应当也能拥有更光明的前途。
那少年实在可靠,已经用单薄的双肩挑起了整个组织的担子,夙兴夜寐,为重建组织付出一切代价,尽管健康情况不容乐观,也依然咬牙坚持下来,只为完成当时与人立下的约定。
加茂伊吹是胡说的,乔鲁诺的确忙碌,但甚至还有精力兼顾学业他只是想让布加拉提感到被需要。
布加拉提终于愿意主动倾听加茂伊吹所说的内容了。
他用专注的目光望着黑发红眸的少年,似乎能从这张熟悉的东方面孔中寻找到极为可靠的感觉,这使他感到意料之外的安心。
也正是因为这份专注,他终于被这番话再次触动记忆中某块被隐藏起来的部分。
布加拉提微微一愣。
他想起自己似乎因什么糟糕的理由而突然丢下了某个急需他来承担的重担,一直坐在此处发呆的闲暇时光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一向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于是他有些慌乱,意识到加茂伊吹此前所说的那番话大概的确有其道理。
布加拉提终于松口,他说“我愿意和你离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