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150. 第二十一章 竭泽的鱼塘
    你觉得, 谈到战乱与民生时,丞相总会有点情绪低落。

    特别纯粹又特别矛盾打仗是为了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为了重建一个统一的,强大的,朝气蓬勃的大汉,因而北伐是他矢志不渝, 用尽一生也要完成的目标;但他又会因为战乱为百姓带来的灾难而感到内疚和痛苦,“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仿佛自己真是个穷兵黩武的权臣一般。

    这是不是一种双标呢

    你伸出手去, 拽拽他的袍袖。

    丞相回过神,温和地看向你, “阿迟是不是累了要在这里睡一会儿吗”

    你摇摇头,“适才进帐时,先生和杨仪在研究什么呢”

    “嗯阿迟以为呢”

    “粮草辎重事”

    丞相弯了弯眼睛, “阿迟进益了。”

    丞相脑子里是装了个什么“逗阿迟玩儿”的a吗能在脑内主要运行“忧国忧民”前台程序时, 还冷不丁逗你两句

    看你不吭声, 他收了调笑神色, “若从潼关运送粮草,路途遥远,损耗甚多。而今黄河上游为我所据, 当疏通河道,以备漕运。”

    这个是武侯专用技能一边跟魏军对峙一边还能搞东搞西

    但自从东汉迁都洛阳, 后又逢乱世,群雄割据,这一段河道就没怎么清理过。尤其是曹魏占领了大半中原之后, 定都在许昌邺城一带,纵用漕运,清理的也是兖州青州这条线上的河道。

    夏阳到洛阳这一段几十年来完全放飞,水患都没人治理,何况是漕运呢

    秋季涨水,此时已经入夏,也不知道几个月里需要多少士卒才能完成

    当你这么问的时候,丞相想了想回答了你。

    “士载只带本部兵马,余者招募当地民夫即可。”

    当地哪来的民夫

    还是在大魏的地盘上跑来替蜀军干活的民夫

    而且还没工钱,每天只领三升粟米。

    你是不会觉得丞相脑子进水的,那你还是觉得是杨仪脑子进水了吧。

    当你提出质疑的时候,丞相捻捻胡须,似是想要冲你笑一笑。

    但他最后并没有笑出来,只是怅然的叹了一口气。

    驻守汜水关的牙门将刘儒此时也很想叹气。

    汜水关建在万山脚下,南连嵩岳,北濒黄河,虽不比潼关险峻,亦不如函谷关那般“泥丸可塞”,但毕竟也是座重兵把守的雄关。

    万山层峦叠嶂,嵩岳高耸连天,飞鸟难逾,蜀军想要绕开汜水关,真是不太容易。

    自从宣德将军郝昭领命镇守汜水关至今,守军时刻不曾松懈,夜以继日的防范着自西而来的敌人,直至入夏时,汜水关守军发现情况有了些变化。

    山中车马难行,但凡想要自中原腹地而至洛阳者,必要经过汜水关。

    不过此时洛阳为魏王亲临之地,又正与蜀军对峙,闲杂乡民想出关并不容易。

    而后守军便偶尔能见到一两个百姓翻山越岭。

    初时见百姓自山中而过,他们还不曾在意。

    嵩岳山中猿猴穿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民居住,纵使来来往往,也没什么奇怪的。

    后来在山中穿行的百姓便多了起来。

    他们没有车马,只有一双腿,一根竹棍,衣衫褴褛,步履艰难。

    但他们仍然携家带口,满面尘霜的向西而去。

    在这样的情况持续半个多月之后,汜水关终于接到了邺城传来的文书,要他们严防死守。

    不仅要提防蜀军,还要抓捕逃难的魏国百姓。

    刘儒带着兵卒在山中只穿行了三天,便忍不住要叹气了。

    那些百姓说起来倒也挺好抓,他们大多扶老携幼,瘦弱不堪,在山中穿行时既不甚识路,又不懂得隐蔽自己,找几个军士登高一望,便能在枝叶间寻到踪迹;

    但那些百姓也十分难带回去,他们憔悴,疲惫,饥肠辘辘,有些原本便是走不出这座山的,甚至在军士找到他们之前,便有许多已经倒毙在了山林里。

    想将这样的百姓带回去,已经不能用棍棒和绳索,因为下手只要略没轻重一点,他们便会同他们的家人那般,也悄无声息的倒毙在林地间。

    山中之狼倒是吃得脑满肠肥,懒得觅食活物。

    抓不回百姓不成,但想抓回几个又实在劳心劳力,短短数日,膀大腰圆的刘儒便憔悴了一圈儿,他是个粗人,除了骂娘之外,也想不通这些百姓为何失心疯一般的要逃,不仅逃,而且还清一色的向西逃

    原因其实倒也简单。

    陈群以为他收几成的税,便是几成的税,一分不能少,一厘也不会多。

    纵使从收粮的小兵,到屯田吏,再到一层层的粮官,每一个都廉洁奉公,哪怕大魏上层买官受贿何等严重,这些小官小吏也持身清正,不多取农民分毫但账册上的田地面积与屯田吏实际征收的田地面积原本便是不同的,农夫所承担的徭役轻重也会有变化,这些却是陈群想不到的。

    世家豪族动辄部曲数以千计,男女奴仆上万,许多世家侵占屯田并非奇事,亦非一朝一夕间能处理妥当。原本这些被占用的田地赋税亦可平摊在其余百姓身上,魏文王曾叹,“经郡县,历屯田,百姓面有饥色,衣或短褐不完”,但此时再加一成粮税,又大规模征发民夫后,许昌附近的百姓连困苦的生活也维持不下去,终于开始陆陆续续的逃亡,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竭泽而渔,欲置魏王于炉火之上我夏侯与曹氏世为婚姻,贵重于时,德薄而享尊位,而今国难当头,敢不剖肺腑耶

    屋子里点燃的香料从“摽有梅”换成了掺杂安息、藿香、沉香、白檀的香饼,仍然是邺城调香大师所制,其中秘而不宣的一味香料是郁金,清心凉血,行气解郁。

    但曹楷看完这封密信,半点也不曾清心凉血,而是冷笑连连。

    “兄观此语,竟无一言”

    夏侯儒有些为难的将目光移开,“此毕竟为妇人言,我亦不能偏听”

    “媛容虽为女子,却远胜男儿”他双目紧盯着夏侯儒,“若你我再无所为,这天下便要被陈群匹夫折腾干净了他却不必青史留名,你可知后世当如何贬斥魏王”

    夏侯儒被这位表弟的气势镇住了,愣愣的接口问了一句,“如何”

    “独夫民贼”

    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闻蝉鸣。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在这华美无比的庭院内,是听不到半点外界的风声的。

    但夏侯儒和曹楷都十分清楚,一时听不到,不代表永远听不到。

    连被幽困起来的夏侯徽都能从配给的粟米掺糠多少察觉到一点端倪,邺城怎会没有风声

    只不过诸夏侯曹永远都在邺城的最上层,不留心时的确是感受不到的。

    但只要留了心,兖州百姓开始逃亡之事,便再也瞒不过。

    魏武王交下来的天下,而今成了这副模样,难免令人心中酸楚。

    思及于此,夏侯儒又小心的为表弟倒了一杯茶,“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曹楷的目光落在了那一纸夏侯徽亲笔所书之上。

    尽管不曾挑明,暗示意味却已极重。身为叛臣之妇,行这般胆大妄为事,目的昭然若揭。

    “君侧有恶,当如何”

    万山林中事传进邺城贵人们的耳中,掀起了这番风波时,行走在林中之人却丝毫不知。

    这已经是他们艰难跋涉的第十三天了。

    未曾入山之前,赵五娘便失去了一个幼子,那孩子聪慧可爱,身体也十分康健,却因烈日炎炎,十分口渴之下,在路边水潭里舀了一勺水来喝。

    而今这世道,莫说死水,便是见了活水亦需谨慎,哪一处水里不漂着两三具饿殍呢田吏倒是勤快,隔个几日总会将周遭池塘河边的死尸捞出处置了,可是那水一时半会儿也是喝不得的。

    她的小儿便是这么去了的,令她想起来心口便一阵阵的疼。

    将入山时,赵五娘又同夫君和小叔一同埋葬了婆母,婆母年龄大了,赶不动路,又不欲牵连他们,便寻了一处清净之地,自缢在树下。

    说起来也不知道婆母是从哪里寻的麻绳

    那样金贵的一段麻绳挖坑埋葬婆母时,赵五娘不舍得将它一同埋进去,而是悄悄带在身上,那东西的用途可多了

    山中不见日月,只能摸索前行,好在忍饥挨饿了数日,丈夫还能用绳索做个陷阱,套了一只兔子,又寻了一处山泉,将兔子炖了一锅,去了毛的兔皮吃起来还有嚼劲,香极了。

    只是女儿没吃饱,偷偷又摘了一把野果,吃过后便呕吐不止,病恹恹的再也爬不起来。

    她背着女儿走了两日,还是将她放下了。

    大家饿得走不动,也背不动时,她听到女儿小声在她耳边说,要她放自己下来。

    放下来又如何呢

    就放在这里吧。

    她的垂珠还不到十岁,便已是村落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虽然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可是那双眼睛圆圆的,大大的,又黑又有神。

    而不似现在这般,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两只眼睛直直的望着她,眼里还带了一点微笑。

    赵五娘跟着丈夫,领着剩下的两个儿女离开时,身后一丝声音也没有。

    只闻蝉鸣。

    他们在山中走了许久,先是随着山路前行,而后随着足迹前行,再然后跟着尸骨的方向前行。

    直至炙热的阳光重新洒在了他们的肩头,远处的一马平川上显现出一座大城的轮廓。

    但那亦非流民们的目的地。

    这些离开了嵩山荫蔽的流民们慢慢汇聚成一小股支流,缓缓向着西北而去。

    那是黄河的方向,听说那里清理漕运,雇佣民工,每日可得三升粟米。

    “何处能活”

    “世若沸釜,唯葛公处能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