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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直言
    但尤振武怎么能退下

    他为了见到孙传庭,想尽一切,可不是只为了争一个指挥佥事、区区火器厂副使的官职,于是他急忙单膝跪下,说道“谢督师大人提携,不过卑职有下情禀报。还请督师大人恕罪。”

    孙传庭抬头,微微皱眉。

    他是领兵部尚书, 加督师,总督剿匪事宜,每天在他面前拜见的文官武将不知道有多少,若不是尤振武有特殊的功绩,一个小小的千户,是绝对见不到他的。

    一般来说, 只要他端起茶杯,所有人都会识趣告退,即便是陕西冯师孔也概不例外,但想不到今日一个小小的千户,在他端茶之后,居然没有跪拜谢恩,而是提出了异议。

    “说。”孙出庭道。

    “是。”尤振武抱拳道“不瞒督师大人,卑职能造出自生火铳,实乃是因为上天保佑,榆林有一种极其珍贵的黏土,是制造坩埚和精铁关键原料,有了精铁,才能做出簧片,继而造出自生火铳,如果没有这种黏土,卑职是什么也造不出来的。”

    “卑职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种黏土即便有,也得花大力气去寻找。”

    “另外,制造自生火铳的方炉和一些工具,也都需要从榆林运到西安, 到了西安, 又需要一些时间重新安置,往来一千里,前前后后,需要相当时间,如果是重新制作,最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卑职不怕苦累,但大战在即,如果贻误了军机,坏了督师大人的大事,那卑职就万死也难赎了。”

    尤振武拜。

    孙传庭听后眉头更皱。

    就个人行事作风来说,孙传庭雷厉风行,不苟情面,最不喜欢不听话的下属,凡在他麾下,他的命令,都必须严格执行,没有人可以违抗,连陕西巡抚冯师孔在他面前,都没有说话的份, 因此, 当听到尤振武有下情禀报,他心中是不悦的,以为是尤振武不服从他的命令,要向他讨价还价,如果真是这样的下属,他什么也不会说,立刻就会令人逐出

    但听完尤振武所说,他却不禁对这个小小千户,多看了一眼。

    就陕西的文官武将来说,所有人拼了命,都想要调到西安府,一来西安安定,二来临近中枢,可以有更多的升迁机会,像尤振武这样,放弃西安,想要继续留在贫瘠榆林的人,几乎没有,所以孙传庭并没有怀疑尤振武在说谎,他一来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千户,敢当着他的面,将可能的困难,不卑不亢的向他讲出,倒也有些胆气;第二,尤振武说的如果是真的,那确实是一个困难,他思谋着有没有可能的解决之道

    但就像尤振武所说的那样,榆林到西安一千里,路途遥遥,把黏土运到西安,很是不便,但如果令尤振武在榆林本地造铳,造好之后再往西安运输,各种原物料就需要源源不断的送往榆林,路途遥远,同样也是十分耗费,远不如在西安便利。

    另外一个不能说的理由是,西安就是眼皮子底下,三边总督衙门随时都可以控制,如果交到榆林,怕就有鞭长莫及,壮大榆林镇,甚至有可能造成藩镇之感。毕竟自生火铳不是一般的武器。

    大明虽然不是大唐,到现在没有藩镇割据,也没有节度使,但在孙传庭这些进士出身,熟读历史,以史为鉴的重臣心里,隐隐的都还是有提防的。

    “你的意思,黏土其他地方没有,只能留在你榆林造铳吗”孙传庭声音有点冷。

    “卑职岂敢但事关大局,卑职不敢有任何隐瞒。就眼下来说,长乐堡已经小有规模,可以制造自生火铳最关键的簧片和精密配件,卑职大胆以为,不如就让榆林专造簧片和精密配件,西安火器厂专职打造铳管,卑职两边来回跑,两厢结合,或可事半功倍,在最快的时间里,造出第一批可用的自生火铳,送到军前,卑职大胆妄言,还请督师大人定夺”尤振武道。

    尤振武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西安原因就是两手准备。到现在,他对时局的忧心,一点都没有减轻,那种大厦将倾,无可挽回的恐惧,一直在他心头盘旋,而如果真是那样,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即便成了西安火器厂的副使,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留在西安也是毫无用处,甚至有可能被困在西安,因此他才要提出榆林和西安共同合作,一起制造自生火铳,如果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两边跑,并且不耽误中卫所的练兵。

    孙传庭听完微微沉思,眼睛似有亮光,不错,这的确是最快最好的办法,簧片制造不需要太多的人力物力,但却需要榆林的黏土,铳管的打造最为费时费力,但以西安火器厂庞大的人力物力,足可以应对,两边结合协作,或真如尤振武所说,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造出第一批的自生火铳,以供他剿匪使用

    想到此,孙传庭声音温和了一些“起来吧。”

    虽然不喜欢不听话的下属,但对于有才能的下属,孙传庭却也是十分爱惜的。

    另外,尤振武不卑不亢,没有见大官的惶恐,也没有巴结上司的谄媚和迎合,表情沉稳,目光清正明亮,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入官场的少年,其从容镇定,令人印象深刻。

    这让孙传庭对尤振武的好感,不由就增添了几分。连带着,对尤振武提出异议的不满,也减少了几分。

    原本,在都任和王家禄的联名急报中,除了报了自生火铳制造成功的喜讯,也对主持制造的尤振武大加赞扬,说他年少有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孙传庭看罢,心中却并没有太大的波动,身为三边总督,领兵部尚书衔,各级官员每天向他推荐的人多了,自比管仲乐毅、诸葛亮的也不少,但他从不轻信。

    更何况尤振武太年轻,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在内心深处,孙传庭坚定的认为,尤振武能研出自生火铳,肯定是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总镇,连同尤家上下,全力支持的结果,尤振武虽然是领功人,但却未必是真正的领导者。

    也因此,见尤振武一面,官升两级,给一个指挥佥事就已经很是不错了。

    但经过刚才的一番对答,孙传庭忽然觉得,自己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或许是有所轻视了。

    于是他说道“你想要两边跑,榆林的匠人不调到西安,也可以,但何时能造出第一批的自生火铳,你得对本督有一个交代。”

    尤振武抱拳“回制台大人,卑职没有去过西安火器厂,尚不知道火器厂存余有多少的铳管如果五百支,卑职有信心在四十天之内将它们全部转为自生火铳,如果是一千支,则需要六十天。”

    孙传庭沉思了一下,看向了站在旁边的幕僚。

    那幕僚四十多岁,山羊胡须,看起来十分精明,他走上前去,在孙传庭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孙传庭听完眉头皱了起来,表情十分不悦,但终究没有发作,目光看向尤振武“那就如此吧。”

    说完,又端起了茶杯。

    原本以为,这一次尤振武肯定是要退下了。

    不想尤振武再抱拳“禀督师,卑职还有一言,万死请讲。”

    孙传庭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放下茶杯,而是端着茶杯说道“讲吧。”

    尤振武暗暗吸口气,用平和的声音说道“卑职世代军户,本不是读书的料。赖爷爷和家父从小教导,又得遇名师,读了不少的杂书,其中,五行志卑职最为通读,对气候之学,小有所成。至崇祯十三年以来,河南三年的降雨量,不及过往的三分之一,中原沃土,旱魃为虐、焦金流石,赤野千里,也正是因为如此,闯贼才能蛊惑百姓,聚啸而起。”

    “但物极必反,卑职以为,经过三年的大旱,水必反涌,所谓大旱之后必有大涝,河南今秋必有连绵大雨,这不唯是五行志,也是天道轮回的必然”

    “一旦有雨,必然阻碍大军的行进和军粮的转运,督师宜早做准备。”

    “河南为天下之腹心,关乎我大明国运,但同时河南亦是四战之地,又连年大旱,无有粮草,闯贼人多势众,每日人吃马嚼,消耗众多,卑职以为,他在河南,必难持久。”

    “故新建侯王阳明曾说,此心不动,随机而动,为兵法之上上。卑职愚见,此番击贼,未必需要急速进军,只要搅闯贼,疲其军、扰其心,收复洛阳之后,缓缓而图,待其粮尽,军心人心涣散之时,再大举出击,或可一战而定乾坤”

    “卑职一番胡言,供督师考。”

    说完,尤振武深拜在地。

    孙传庭望着尤振武,久久不语。

    旁边的那个幕僚,则是惊讶的张大了嘴,对眼前这个小小千户,忍不住刮目相看。

    在这个时代,不要说普通百姓,就是世代将门,也有很多人是不读书不写字的,像尤振武这样条理清楚,熟读兵马,思维缜密的年轻人,实在是不多见,更不多见的是,尤振武居然说出了王阳明用兵之法的八字精髓。那就是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所谓此心不动,随机而动,意思是在对手还没露出破绽时,不要轻举妄动,要沉得住气,但是当对方由于妄动而露出破绽时,就要及时把握住这个机会全力出击,消灭对手于无形之中。

    此正是王阳明善用心学,百战百胜,一生无有一败的原因。

    “下去吧。”

    良久,孙传庭冷冷道。

    尤振武心中发凉,他意识到,孙传庭虽然没有生气,叱喝他一个小小千户,妄论军国大事但对他提出的用兵建议,却也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是。”

    已经被孙传庭下了逐客令,尤振武无能再留,只能抱拳一礼,然后反身退出。

    出了节堂,站在院外的夜风里,尤振武有些黯然。

    虽然孙传庭升了他的官,任命他为西安火器厂的副使,并准许他西安榆林两边跑,以快速制造自生火铳,但最关键的河南战局,孙传庭却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虽然没有近距离的了解,但从历史记载和今日见面来看,孙传庭是一个相当执拗,有主见的人,他认定的事,鲜少有人能改变,这是孙传庭的成功之道,但怕也是他失败之源,因为大明朝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当今的崇祯皇帝,也是一个自负自傲之人,遇上孙传庭这种执拗不听话、时常顶撞的臣子,心中不悦,即便孙传庭有才能有功劳,但却一直得不到他的宠信,以至于在大牢一蹲就是三年。

    像孙传庭这样的封疆大吏和统兵大帅,骨子里都是以自己为主。

    就像前蓟辽总督洪承畴一样。

    松锦之战时,崇祯十三年三月,锦州祖大寿被围,城内蒙古士兵哗变,祖大寿一边镇压,一边守城,带兵展开激烈巷战,夺回锦州东关,斩杀哗变的蒙古兵,七月末,洪承畴率军七万余,直奔松山,八月初,闻洪承畴大军到,祖大寿兵分三路突围,突破建虏两层防线,形势一度对明军极为有利。但洪承畴为求稳妥,未继续扩大攻势,守军冲至第三道防线后,因缺乏支援被迫退回。之后建虏据营坚守不出,解围锦州,功亏一篑。

    其后,建虏援兵赶到,双方对峙,大同监军张斗向洪承畴进言,说我军前重后轻,为兵家大忌,应该在双岭山驻军以防建虏断我方后路,洪承畴不以为然,说,我十二年老督师,你一个书生懂什么

    结果。建虏果然袭后,双岭山被占领,明军被截断后路。

    随后大败。

    从最开始的急救,到对峙阶段的防备后路,这两次关键的转折,并非没有有识之士向洪承畴进言,但小心谨慎、又自视甚高的洪承畴,都没有听从,最终酿成大败。

    孙传庭心中的自傲,怕也是和洪承畴一样,对于尤振武这样的无名小卒提出的建议,未必会有足够的重视。

    如果尤振武大声讲明,自己是一个后世的穿越者,熟知历史,知道后续的走向,那孙传庭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怪力乱神,甚至是疯子,愤怒叱喝也就罢了,说不定会罢去他的官职,将他投入大狱也是极有可能的。

    因为在孙传庭这样明智的人看来,尤振武的“疯言疯语”,不但是侮辱他的官格,也是侮辱他的智商。

    他断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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