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太仪殿,皇帝正由内侍扶着从后面寝殿出来,身上只穿着件明黄单衣。
众人行过礼,韩莳芳道“陛下身体不适,臣等隔着屏风禀事即可,劳动陛下带着病体出来,倒是臣等不是。”
天盛帝摆手一笑。
“朕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这阵子,所有朝事都压在二位爱卿身上,与二位爱卿相比,朕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语罢,天盛帝掩唇咳了声。
顾凌洲问曹德海“陛下可服过药了”
曹德海攒着眉头回“回阁老,太医院已将药送了过来,但陛下急着见两位阁老,说让先搁到一边,晚些再喝。”
“糊涂,用药最讲究时辰,万一损及龙体,尔等可担得起责任还不快去将药取来。”
“是。”
立刻有小内侍跑着去里头取药了。
顾凌洲又吩咐“夜里风大,去给陛下取件披风来。”
“奴才遵命。”
曹德海亲自去取了件玄色龙纹披风,给皇帝披到肩上。
天盛帝笑道“这不怪他们。是朕这几日在殿中养病,不知前朝情况,实在忧心国事,只要一想到边地战火四起,各地大灾小灾不断,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朕却养尊处优待在殿中,朕心中便觉愧疚难安,愧对父皇和列祖列宗托付。”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勤勉爱民之心,臣等知晓,然眼下正值多事之秋,陛下更应保重龙体,社稷才能安稳,百官才能竭忠尽事。”
这间隙,小内侍已经将温好的汤药端来。
“曹德海,快请二位阁老就座。”
皇帝吩咐了一声,才在御案上坐了,端起汤药,艰涩喝了起来。
浓郁的苦涩气息立刻在殿内弥漫开。
顾凌洲看在眼里,皱眉问曹德海“太医院给陛下开得是什么方子怎么苦味儿这般重。”
曹德海抹着眼睛躬身答“是驱寒温补的药方,唤作八枝汤,其中原有一味银枝,乃上等雪莲根茎,十分名贵稀有,味甘甜,可调和药味,可陛下觉得用银枝太过奢靡,特意让太医调换药方,将银枝改为功效相近但味道极苦涩的乌枝。陛下说,他少吃一株银枝,换成粮食,便有许多流民可吃饱肚子”
曹德海还未说完,天盛帝便斥道“多嘴的奴才”
曹德海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顾凌洲叹道“陛下未免太自苦了些。”
“顾阁老所言甚是。”韩莳芳接过话“陛下如此,让臣等情何以堪。”
天盛帝道“不过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朕还有药汤喝,边境百姓却已食不果腹,朕没那么娇气。眼下国库空虚,各处都在缩减用度,朕自当以身作则,才能让文武百官引以为效。”
“陛下一片苦心,是臣工之幸。”
顾凌洲再度开口“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消息,今日北境传回捷报,北境军再度大败北梁
大军,实为鼓舞人心之事,经此一役,梁人元气大伤,若是战事顺利,最迟今年夏末,北境战事便可彻底结束。”
天盛帝亦展颜。
“朕已看到捷报,定渊王不愧大渊利剑,不枉朕一片信任。”
顾凌洲“此次攻打北梁,北境三十万大军几乎倾巢而动,军粮消耗巨大,除了捷报,定渊王还上了折子,向凤阁申请之后三月的军粮和物资补给。此事事关重大,臣等特来请示陛下主意。”
按照正常流程,军粮之事,完全可以由凤阁一力裁夺之后,再呈禀皇帝。
顾凌洲与韩莳芳身为坐镇凤阁的二位次辅,特意夤夜过来请示皇帝意见,显然是因为谢琅的缘故。
谢琅毕竟是谢氏世子,如今违抗军令,擅自西进,拒不班师回朝,皇帝若因此降罪谢氏,北境未来军粮的调拨,便不会那么容易。
但天盛帝毫不犹豫道“此事不需多议,定渊王带领北境军在前线保家卫国,抵御北梁侵略,一片赤胆忠心,朝廷若连基本的粮草供应都做不到,岂不寒忠臣之心传朕口谕,诏令兵部、户部,全力保证北境粮草物资供应。若是户部粮仓不够,就从朕的内库出,短什么,也不能短了将士们的口粮。”
顾凌洲起身作礼道“陛下英明,臣替前线将士谢陛下隆恩。”
“阁老无需多礼。”
天盛帝望着沉沉暮色感叹“阁老的顾虑,朕知晓,可朕是一国之君,任何时候,都需以江山社稷为重,孰轻孰重,朕还是分得清的。”
韩莳芳亦起身拱袖。
“有主如此,实在是定渊王之幸,三十万北境军之幸。”
议事毕已是一个时辰后,顾凌洲最后一个从殿内出来。
卫瑾瑜仍在殿外空地上跪着,见顾凌洲走来,垂目行礼“下官恭送阁老。”
顾凌洲停了下来,打量下方少年片刻,面上不露喜怒,好一会儿,道“起来吧,陛下宽宏,并未追究你此行之过,等明日自己写封请罪书交到凤阁。”
卫瑾瑜目中没有太大波动,道“下官谢阁老。”
顾凌洲淡淡问“谢本辅什么”
卫瑾瑜“谢阁老在圣上面前为下官周全。”
顾凌洲没有说话。
倒是跟随在一旁的杨清道“陛下已经赦免了你的过失,还跪着作甚,快起来吧。”
说完,直接上前,将卫瑾瑜扶了起来。
卫瑾瑜忍着膝上酸痛,由衷道“多谢师兄。”
杨清一笑“既已唤了师兄,还与师兄客气什么。你若真想谢,的确该好好谢谢师父,方才师父特意晚一步出来,就是在圣上跟前为你陈情呢。”
卫瑾瑜抬眸看向顾凌洲,轻声道“多谢师父。”
顾凌洲没说话,直接转身往宫门方向走了。
杨清扶着卫瑾瑜跟在后面,到了宫门口,顾府与杨府的马车皆已挂着灯候着。杨清看卫瑾瑜行动仍有些不便,便说“我稍你一程吧
。”
卫瑾瑜笑了笑,道“不敢劳烦师兄,我的住处与师兄所住坊市相距甚远,师兄若捎我,怕要误了宵禁,我的护卫很快就到。”
“当真不需要”
“不需要,多谢师兄。”
杨清所住坊市的确距宫城有些远,只能点头,与顾凌洲拜别,先一步乘车离开了。
这间隙,顾凌洲也已登上顾府马车。
卫瑾瑜于一旁拱手垂目相送。
顾凌洲忽于车中开口“上车吧。”
卫瑾瑜一怔,抬起乌眸,道“不敢麻烦师父”
顾凌洲直接截断了后面的话。
“正巧,我也有几句话问你。”
“是。”
卫瑾瑜再度垂目,由顾忠扶着,踩着脚踏上了车。
马车辘辘行驶起来,顾凌洲一身紫袍坐于上首,卫瑾瑜直接撩袍跪落,将温在炉上的茶汤用竹勺取出,置于茶盏内,而后将茶盏双手奉至顾凌洲面前的茶案上。
顾凌洲看了眼那茶,并未动,打量着那乖顺跪于车中的少年郎,目中复杂色一闪而过,道“跪了一日,还没跪够么,起来吧。”
卫瑾瑜再度一怔,应是,起身坐到了一侧。
“何时有的主意去青州之前,还是去青州之后”
顾凌洲问。
卫瑾瑜默了默,坦然道“之前。”
顾凌洲显然也不意外这个回答,又问“你争凤阁行走的位置,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帮他”
卫瑾瑜平静回“既是为了弟子自己,也是为了帮他。”
顾凌洲“之前他主动请缨,收复青州,是为国征战的英雄,你要帮他,本辅不拦着,可如今,他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圣意,不计后果贸然西进,再这样下去,不是引火自焚,便是成为真正的乱臣贼子,你,也要帮他么”
卫瑾瑜抬眸,问“师父也觉得,他是乱臣贼子么”
“其行可疑,其心可诛。”
“兵家虽讲究以奇兵致胜,可冒进如此,简直闻所未闻。”
顾凌洲目光转为凌厉“今上虽羸弱了些,却胜在宽厚仁慈,心怀百姓,也有与世家相抗的决心,假以时日,朝中污浊之气未必不能荡清。陛下眼下正值树威之际,他公然抗旨不尊,置陛下颜面于何地,让陛下以何等面目面对世家的轻蔑与百姓的质疑。如此,与祸国何异。你身为朝廷命官,不劝他迷途知返也就罢了,竟还为虎作伥,与他一起胡闹。本辅真是后悔,当日一时心软,放了你去青州”
最后一句,顾凌洲几乎是以沉痛语气道。
卫瑾瑜垂目,说不出话,一面惊讶于顾凌洲待他的这份仁慈与宽容,另一面又隐约觉出,自己与这位恩师之间,有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一道名为忠君的鸿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