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初允没想江闻祈日理万机,却会因为她新签约而特地下车买一束花送她。
她微怔地看向江闻祈。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仿佛世界都在他说话时的刹那,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江闻祈避开她的眸光,视线回落到眼前的屏幕,语气依然淡然,“就当迎接新开始。”
许初允回过神来,点点头。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的没错。签了新公司,日后拥有属于自己的团队,也算是一个新开始。
怀中的花束染上温度,许初允也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嗯,新的开始。”
她埋头轻嗅了一口碎冰蓝玫瑰的清香,后面的话语音量很低,近乎于呢喃“好好演戏,努力赚钱。”
她在心底默默许愿。
除了能演出自己喜欢的、满意的作品外,现在又多了一个目标
早日赚到足够的钱,寄给叔父家一笔,然后把奶奶接过来养老。
江闻祈瞥了一眼旁边碎碎念的人。
那层蒙在她身上的灰雾终于散去了些,少了几分恹恹。
他指尖在极薄的屏幕上轻滑,进入下一页。
十一月月底的冬日,第二波寒潮再度袭来。
许初允也终于在这个冰冷的钢铁森林里,找到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归属感。
分配给她的团队规模虽小却五脏俱全,经纪人、执行经纪、商务和助理都有,但是除了助理是只属于她之外,经纪人以及商务等都是与其他艺人共享。
进组的前一天,许初允意外地发现之前救急的那个剧居然提前上映了。
影视寒冬,不少大制作的剧因为演员背景出了些问题腰斩,无数投资瞬间化为泡沫。
像是被这种情况吓到了,剪辑师在制片人的督促下,熬夜工作到机器冒烟,提前将预告片剪了出来。
许初允和奶奶一起看完了这支不到三分钟的预告片。
她在里面只有一个一晃而过的镜头,从水里出来,湿漉漉的发,晦暗阴影里纤细的眸光,看向镜头的时候仿佛穿越屏幕,直射人心。
“这个眼神戏好。”高秋莲拍了拍许初允的手,说。
许初允笑笑,只将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托到脸颊一侧,轻轻蹭了蹭。
翌日下午,许初允送别了高秋莲。
也是同一天的清晨,一架湾流g650自江城国际机场起飞,飞往欧洲。
江闻祈出差的事,许初允是从吃饭那天晚上江爷爷的口中侧面得知的。
江闻祈没说,她也就没问他多久回来。
但还是礼貌性地留言了一句出差顺利,一路平安。
想了想,许初允又补了一句明天要进组,搬家的事,可以放到我杀青之后吗
直到深夜十二点,许初允才收到回复。
可以
收到这条消息时
,许初允刚好刷到那位苏秘书新发的朋友圈。
nataie
好冷呀请大家欣赏法兰克福的第一场大雪
配图配图
许初允指尖顿了一下,点了进去。
两张图都是漫天的银白,道路两旁是积雪的树林,有着红色的路标。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标志性的东西,连人影亦或者车影都未露出分毫。
许初允鬼使神差地搜索了一下,法兰克福在世界地图上的位置。
原来他出差的第一站是德国,与江城时差大约在7小时,那边才将将下午五点。
许初允又看了下陆总助的朋友圈。
苏秘书的朋友圈还稍微带一些个人情绪和分享,陆林的就更简单了,只有一些转发财经报道或者集团通知的记录。
许初允看了一会儿,也算回过味来。
这次他出差,陆总助没有跟着,而是留在总部,只有苏秘书和另外几位人跟着。
进组第一天,许初允细细叮嘱萍姨记得按时给小冬喂粮换水,每天拍照发给她,而后才出发报道。
在影城里的酒店办理入住时,前台却说收到的剧组成员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
许初允愣了下,示意手中的资料和刚拿到的出入证明,“我确实是千金笑剧组的演员。”
前台摇摇头“抱歉女士,确实没有您的名字,我们也只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
许初允转头准备去问,助理已经去找剧组后勤部的人核对了。
工作人员听说她们的来意,低头看了一会儿,“可能是不小心漏了,最近太忙了。”
许初允点点头,没追究,只问“能解决吗”
工作人员面露难色“剧组人多,房额有限,没房间了要等隔壁剧组杀青了才能腾出来。”
许初允微蹙眉。
她第一次跟组住酒店,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常不常见。
见她神色不虞,工作人员忙补救道“这样,您先在影城外找个房落脚,回头我帮您申请补贴,有空房我就打电话通知你”
许初允无法,只能应了“好的,那麻烦你了。”
左右这里离翠庭别苑不远,就是不知道助理怎么办。
她问助理要不要去她家,新来的助理只微笑“许老师,没事,这里离我家不远。”
却也没说更多话。
新来的助理很专业,但也很有距离感,并不是李念那种可以一起笑闹着、一起八卦、依赖她的朋友关系。
许初允点点头,也就没再追问。
这边还未处理完,那边统筹就已经急匆匆地让抓紧时间拍定妆照,一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就紧密锣鼓地开始拍配角的戏。
许初允第一天的通告就有大夜戏,这无疑是对她体力的极大考验。
这场夜戏执导的还是李导,整个剧组的总导演,在场的工作人员都提起了十
二分精神,避免出差错,在开拍第一天就触总导演的霉头。
十一月月末的冬夜,钻入骨髓的湿冷,皮肤是热的,里面的血肉和骨头却是涔涔的发冷。
许初允只着薄薄一层戏服,哪怕助理提前为她贴心地准备了暖宝宝和暖水袋,然而刺骨的冷风还是一个劲儿地从脖颈、空荡荡的袖口、裙尾里钻,只有心口位置是热乎的。
戏服是一套天水碧襦裙,薄且轻纱似的,好看是好看,同样也够冷。
在冬天拍夏天的戏,不可谓反人类,旁边的工作人员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棉服,唯独演员们美丽动人。
片场宛如一个巨大的机器,沉沉夜色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直到这个黑夜里的巨大机器,遇到了第一个阻碍
“卡,眼泪掉下来的时间点不对,重来一条。”
伴随着导演一声令下,工作人员们纷纷重新摆放道具,将一切归位。
旁边候着的跟组化妆师上来替许初允补妆定粉,一切运转迅速又效率极高。
一切重归原位后,许初允再度开始走戏。
她这样对待姨娘,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反抗我只是想还姨娘一个清白heihei”
她红着眼带着哭腔,一声声控诉着。
说完最后一句台词,一滴泪同时从泛红的眼尾缓缓滴落下来,蔓延过脸颊,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从始至终,她都仰着头,不曾擦过一滴眼泪,也不曾低过一丝一毫,纤长的脖颈在冷风中挺拔,脆弱却倔强的姿态。
似暴雨中的枯荷,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伏地。
看得旁边的场务都有些面露怜爱。
这一段是她饰演的女五号与男主的对手戏,许初允的台词挑不出错,也精准地控制了泪滴的下落速度。
本以为这一遍能过了,结束后,李导看着监视器,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而挥了挥手,“有个地方露馅了,3号机位注意,再来一遍。”
一遍。
“感觉不对。”
又一遍。
“情绪太怪了。”
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
许初允脸都有些哭僵了,干涩的眼珠挤不出眼泪,就靠掐自己的生理痛觉来逼出眼泪,眼睛不满血丝,失去水分的眼尾脆弱得轻轻一碰就疼。
等复位的间隙,旁边的助理上来替她滴了眼药水。
“谢谢。”许初允轻声说。
“没事,应该的。”公事公办的助理这次破天荒地没做好表情管理,眸里泄露了几丝同情。
助理不是新人,已然在圈里辗转过三年,见过大大小小的事,她自诩自己艺人演得没什么问题,而且一般导演不会对一个配角的演技要求太高。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聪明地没有多问。
第七遍时,复位的工作人员已经有些不耐烦和骚动,这样下去,拍完都快要天亮,加班这么久,都有些人心躁动。
第十遍,工作人员将道具归位。
硕大沉重的梨木箱子没掌稳,撞上许初允的脚踝。
“嘶”
尖锐的疼痛自冷得麻木的脚踝传来,许初允吃痛地低呼出声,原本已经毫无知觉的腿脚终于一点点恢复感官。
一阵阵的疼痛让她额头布满冷汗。
工作人员看了眼她,没说话,手中的动作一下没停。
“你撞到人了。”旁边的助理以为他没发现,出声提醒。
工作人员哦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助理瞬间脸色有些差,语气也不客气。
许初允见状,忙伸手拦了一下。
“算了。”她说。
大夜戏,进展不顺,人人心里都憋着股气,气氛焦躁又沉闷,像压抑的氢气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助理皱眉扶着她,又蹲下身看了眼许初允的脚踝,一大块淤青藏在裙摆下,已经肿了起来,“还能坚持吗”
“能的。”许初允说。
她不想进组第一天,就在大家面前背上演技差工作态度不好的坏印象。
第十二遍。
“演的都是些什么”李导终于挂脸了,不耐烦地将手中的导演筒一甩。
导演筒在空气中晃了两下,绳子还微颤着,旁边的工作人员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把许初允叫过来。”
旁边的工作人员抖了抖,已经开始替这位在寒风中ng了十遍的女演员感到同情了。
他们不懂导演的心思,只觉得看起来,这位女演员比旁边的男主演得还要自然一些。
工作人员来到许初允面前,小声道“许老师,监视器有请。”
“好的。”
许初允应声,勉强掩住一瘸一拐的身形,像升国旗时在全校面前被教导主任点名的学生一样,在众人的余光中,走到李导面前。
“李导,对不起”
“对不起,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知道剧组一天要耗多少钱吗一个这么简单的戏能拍这么多遍,现场所有人陪着你熬夜,你别演了,早点退圈找个班上吧。”
李导的话语像是噼里啪啦的雨点,狠狠砸在许初允头上。
她低下头,只能放低姿态道歉“李导,没能达到您的要求,我很抱歉。但是您说我的情绪状态不对,能请您详细说一下是想要什么样的感觉吗”
李导气笑了“让我给你讲戏,你开机前都干嘛去了不好好琢磨角色,你都在忙什么嗯忙别的有空,就是没空锻炼一下你稀烂的演技”
像是听到了大瓜,旁边剧组人员纷纷投射来好奇的打量视线。
许初允十七岁以来,接过不少角色,哪怕是配角,也尚算顺风顺水,至少从未被评判过烂,甚至偶有高光发挥。
第一次被导演这样当众毫不留情面地呵斥,她上了粉的雪白面孔更白了,
嘴唇微颤着,却说不出话。
原本嘈杂的片场安静极了,众人都竖起耳朵听,看这个面生的漂亮女演员被导演毫不怜香惜玉地斥责着,有些同情又有些微妙的凌虐感。
没人敢当面讨论,但背后的八卦肯定少不了。
被当众处刑,许初允如芒在背。
她真的有这么差劲吗
许初允咽下酸涩,勉强维持着笑容“对不起,麻烦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找找人物的感觉。”
“你不是江城电影学院的吗,怎么还没你学妹叶莎演得好”李导上下打量着她,不耐烦地道“能演演,不演滚。不行就解约走人。”
许初允抿着唇,只能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李导没理她,看了眼副导演,示意副导演过来,转身走到一个角落里说了几句。
副导演而后过来,拍了拍许初允的肩膀,叹气“你之前不是演的很好吗这次怎么回事,你是我推举进去的人,我怎么跟李导交代”
“我”原本强忍着委屈的许初允,瞬间鼻子一酸,眼睛蓄满泪水。
她受不了。受不了这种让别人失望的感觉。
可是她自觉用心用力,与以前并无不一样。
最终是执行经纪人帮她去交涉,先给场务和剧组的工作人员们纷发了烟和水果零食,安抚了众人的情绪,而后又去找到李导说了什么。
许初允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执行经纪人说了什么,李导的神色仍是不好,有些沉,但是稍微缓和了几分。
执行经纪走过来,递给许初允一瓶热水,“李导说给你半天休息时间,他会先拍别的场景,明天再继续拍你的戏份。”
“嗯。”许初允闷闷地嗯了一声,“谢谢姐。”
她又抬头看了眼,轻声道“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的。”执行经纪说,犹豫了几秒,还是道“其实我觉得你演得挺好的。过不了可能是李导要求比较严格,也可能是”
她放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得罪过他”
许初允愣了一下,有些踌躇。
又想起团队初次见面时,对方说的那句我们是一起共事的人,首要原则就是对彼此保持信任和坦诚,还是如实道“之前李导带大家参加一个局,我也在。”
“然后呢”
“我不是自愿的。”
执行经纪人拍了拍她的肩,“我明白了。”
她沉吟片刻,而后对许初允道“今晚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李导那边,我再帮你打探打探,如果让他出出气,剩下能好好拍完,也就算了。如果他那边还是这样,实在不行我们就另寻别的机会。”
许初允轻轻嗯了一声。
离开影城时,许初允看了眼手机时间,四点。
她早上六点就起床赶到了影城,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超负荷运转了快24个小时。
别墅黑漆漆的,唯有庭院前的
一盏叶子灯散发着昏芒。
许初允冷得哆嗦,进门,打开灯,明亮如昼的灯光驱散了黑暗。
偌大的空间,空空荡荡,没有烟火味,也没有人味。
预计最近半个月都没有人住,原本住家的萍姨也改成了每天定时过来两次。
许初允先卸了妆,而后默默地去房间撸了会儿猫。
小冬一天没见到她,蹭过来用湿漉漉长着倒刺的舌头舔着她的指尖。
小猫温热起伏的身躯稍微安抚了许初允几分,脚踝上的疼痛都似乎缓解了一些。
她又翻出杂物间里的医药箱,替自己处理了脚踝的伤口,纱布包好。
医药箱里还有些残余的微苦药香,是上次她替江闻祈上药时留下的。
她进组得匆忙,衣柜里的衣服才收了一部分,更多瓶瓶罐罐还落在江闻祈的房间里。
按理说,奶奶不在了,她应当睡回自己之前的房间。
但许初允浑身疲倦得很,没力气再折腾,简单洗漱了一下,便上床休息。
寂静冬夜里的别墅太安静了,有种空茫茫的静谧,远近都是死寂。
许初允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明明开着中央空调,手脚却怎么都暖不起来,连平时觉得温厚柔软的棉被,没了那个人的体温后,也温度骤降。
变成冰冷的被窝。
许初允打开微信,翻开置顶的小群。
冬日初雪分享课堂展示4
宝贝妈妈干得漂亮大拇指大拇指鲜花鲜花
宝贝妈妈我家乖乖就是厉害鲜花大拇指
冬日初雪分享江城电影学院2018届表演系新生晚会作品她和她
宝贝妈妈我的天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看哭了,妈妈也爱你。乖乖太棒了。
聊天记录永永远远地定格在2018922。
翻完之后,许初允伸手一摸脸颊,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她胡乱扯过一旁的纸,擦去眼泪,泪珠却似雨天里的积水,擦也擦不完,潮湿,腥冷。
腹部泛着丝丝缕缕的疼,许初允又挣扎着起身,倒了点热水吃下了布洛芬。
再回床时,许初允偶然瞥见自己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屏幕亮了。
这个点谁还会给她发消息
许初允缩回被窝,划开手机。
你回家了
竟然是江闻祈发来的。
算算时间,他那边应当才晚上十点。
被窝里淡淡的荧光照亮许初允微白的一张脸,她蜷缩成一团回复嗯
不是进组了
冬日初雪剧组那边出了点意外,酒店没有房额,所以回来住了
许初允以为他对这件事有意见,又打字解释抱歉江先生,如果您觉得不妥,我明天会另外
找房,不好意思
一个字一个字打着,许初允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像戳破的水球,汩汩地流着泪。
明明只是小事。
明明以前并不在乎。
明明这五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说对不起、抱歉、麻烦了、不好意思
但在两千多天之前,她其实很少说这个词。
却一起都挤在了今天。
她今天说了太多次太多次道歉的话,一次又一次弯下她的脊梁。她的自信消失得彻底,甚至只能回看五年前聊天记录来安慰自己。
明明,曾经她只要轻擦破皮,就能跟妈妈撒娇,等着妈妈哄她。
温言哄她的人去了天上,她只能自己哄自己。
她现在是她自己的妈妈、爸爸,也是自己的女儿。
今夜心防分外薄弱,轻轻一戳,就碎得彻底。
眼泪模糊了视野,许初允勉强看清新的一行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初允眼泪收住,胡乱抹了一把,佯装无事地转移话题你刚下飞机吗
嗯。
那这次你要出差多久
那边隔了一会儿才回复过来。
正常情况下,两周。
两周。
许初允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差不多,等她杀青的时候,他应该就回来了,刚好处理后续。
许初允正准备说晚安。
叮。
又是一条新消息。
:也有例外情况。
例外情况
许初允咬着唇打字什么意思
好一会儿,江闻祈才发来了一句语音。
似乎是很空旷的地方,很安静,静得连男人清冷嗓音里几分过了烟酒的微哑,都清清楚楚。
“意思是,你想我多久回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