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梧是被一阵尖锐的痛意疼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又黑又暗,什么也看不清。
脑海中的最后一副画面是自己从观星台上一跃而下。
所以他已经死了这里是地府吗
祝卿梧还没摸清楚情况,就听旁边传来一道有些惊喜的童声,“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行了,你说说你身都净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更何况入了宫也没什么不好,听说宫里的太监光月例每月都有二两呢”
祝卿梧转过头愣愣地看着拿着毛巾,坐在他旁边絮絮叨叨的小孩儿,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还能醒过来也是命大,所以别再做什么傻事了,咱们至少得卧床休息一个月,你可别再乱跑了,不然又要挨罚了,咱们来的时候都是签了生死状和字据的,净身、疗养、饮食、医药,总共花了百十两,你死了这钱就得你爹娘还了。”1
祝卿梧依旧呆呆地望着他,许久,才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句,“小豆子”
“怎么了难受吗”小豆子说着拿起毛巾给他擦了擦,“还是渴了不过大师傅说头一个月尽量别喝水,能忍就”
小豆子话还没说完,就见一直躺着的少年突然挣扎坐起来抱住了他。
“你你这是怎么了”
祝卿梧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怀里的人让他有了实感,这一刻他才终于敢确认他真的重生了。
只是重生的节点不太好,竟然是他刚阉割完想要逃跑被抓回来的时候。
若是再早点,说不定还能再想想办法不进宫。
但能再见到小豆子似乎也不错。
更何况既然小豆子还在,那么就说明玉珠也还活着。
他们都还活着。
这个消息让祝卿梧瞬间感觉连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你没事儿吧”等祝卿梧放开小豆子时,他有些奇怪地望着他。
祝卿梧想到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也是刚穿过来不久,根本无法接受自己从一个现代人变成了一个太监的事实,情绪非常低落,对小豆子也不热络,难怪他一脸受惊的表情。
“你不会是想死吧”小豆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压低了声音问道。
祝卿梧摇了摇头,“不是,只是”
虽然努力克制,但祝卿梧的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认识你挺好的。”
小豆子今年不过八岁,虽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但被这么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笑着挠了挠头,然后像上一世一样向他保证道:“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祝卿梧看着眼前离桧宫的大门,上一世的种种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那些回忆实在太过不好,因此他有些不适地闭上了眼睛。
这些日子他在“刀儿匠”一边恢复身体一边逼着自己接受现实,并打算起将来的事情。
既然重生一次,他绝不要再重蹈覆辙。
因此他不能再被分到离桧宫,只要这一世避开堂溪涧,或许曾经的一切就不会再发生。
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怎么才能避开上一世的轨迹
他先是想到自己上一世就是因为想要逃跑得罪了“刀儿匠”
的大师傅,后来进宫后才被分到了离桧宫。
如果能趁修养这段时间尽力讨好,抹除他对自己的不好印象,或许就能改变自己被分到离桧宫的命运。
然而之前因为逃跑,不好的印象已经留下,哪怕他放低了身段去讨好,大师傅也并不怎么待见他,入宫后他还是被分到了这里。
因此祝卿梧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你磨叽什么呢还不赶紧进去。”
旁边送他过来的太监说道,“今后你就在离桧宫了,这是六殿下住的地儿,你也别不愿意,其实想想也是好事儿,按理说一宫最少二首领,十太监,但这儿和别宫都不同,就你一个太监,你不就是管事,这可是天大的好差事。”
如果不是上一世的经历,或许他还真会信。
但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上一世初入宫的祝卿梧。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上一世的事情。
祝卿梧抬头望着眼前熟悉的宫殿,突然想到既然入宫前的事已经不能改变,那入宫之后的呢
“公公。”祝卿梧想到这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悄悄递了过去,这是他在“刀儿匠”时立了字据才赊来的。
“你这是干什么”那小太监虽这么说着,但四下张望了一下,还是立刻把银子收到了袖子里。
祝卿梧见他收了银子,这才继续说道:“您也知道我们进宫都是为了谋个好去处,才能赚钱贴补家里,这离桧宫好是好,但确实偏了些,想必”
太监收了钱,语气也和缓了些,“这我也做不了主,你也知道,咱们的差事都是敬事房安排的。”
太监说着,还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
祝卿梧上一世毕竟在宫中生活了八年,这些基本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但他当初刚穿过来时对这里一无所知,又日日待在离桧宫,再详细些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于是继续问道:“不知如今敬事房的总管是谁”
小太监望着他,眼中一副他自不量力的神情,“你现在不过是侍童,哪里能见到总管公公,能求到周少监那儿就已经是造化了。”
“周少监周禇”
“你竟然知道”小太监惊讶了一下,“周少监是副总管的义子,副总管若同意,调动你一个小侍童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收多少银子说多少话,那小太监说到这儿也不再多言,只是让他赶紧进去,便先行离开了。
祝卿梧站在离桧宫门口,开始回想起周禇这个人。
祝卿梧知道他是因为这人爱香如命,每日闲暇时就喜欢研究各种香料,每次出门身上都奇香无比。
有一
次三皇子见了他觉得稀奇,
还让他在御花园站了一日,
看看能不能吸引来蝴蝶,最后蝴蝶没吸引来,反而引来了一群蜜蜂,三皇子没下令他也不敢躲,最后差点被蜜蜂蛰成包子。
但尽管如此,他爱香之心也丝毫未减,被人叫作“香痴”。
祝卿梧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低,也没什么钱,既然想要对方帮忙,自然更得投其所好,于是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于是包裹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借了纸笔写了一个香方,然后又使了些银子让敬事房的小太监送了进去。
很快那小太监便出来传,周少监让他进去。
周禇是少监,又是副总管的义子,因此一个人住。
一进去,祝卿梧便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气。
“坐,你就是祝卿梧”
“是。”祝卿梧说着,顺着他的意思坐下,这才抬起眼来。
上一世只听过他的事,但并没怎么见过这位公公。
原本以为他喜香,会是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子,然而却恰恰相反,他身材高大,丰神俊朗,深灰色的太监服穿得坦坦荡荡。
“沉香一两,白檀、丁香、木香各半两,甘松、藿香、零陵香各七钱半,回鹘香附子、白芷、当归、官桂、麝香各三钱,槟榔、豆蔻各一枚,右为末,炼蜜和饼,如棋子大,或脫花样,烧如常法。”2
周禇念着手中的香方,有些称叹,“好冷冽的香,虽是春日,犹见梅雪,这是你想的香方吗”
祝卿梧不知想到了什么微怔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从前离桧宫的日子太无聊,这里没有电子设备,因此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而悠闲。
所以他闲暇时也学过不少东西,会看食单跟着做饭,看茶经学着做茶,看香乘试着制香。
这香方就是他有一日突然得了灵感,将香乘里的香改了几味调出来的。
“这香方的名字叫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
祝卿梧闻言一愣,明明只有几个字,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应该和雪有关吧”周禇继续问道。
祝卿梧点了点头,抬头向窗外望去,此时已是夏初,窗外枝繁叶茂,绿树成荫,半点不似冬日萧瑟之景。
可他鼻间竟然嗅到了淡淡的梅香和清冽的雪气。
“是。”祝卿梧摇了摇头,想要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画面晃出去,却适得其反,反而越来越清晰。
“这香方叫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
“嗯。”
祝卿梧点了点头,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一年冬日大雪,梅园白梅齐放的盛景。
他撑着伞去接堂溪涧,却见他捧着一束白梅走了出来。
那日下着大雪,堂溪涧的身上和怀里的梅花都落了雪。
他却笑得开心。
“这是梅吗”
“不,这是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
“下雪天,见梅尖凝雪,视为春之信。”祝卿梧缓缓开口,有一瞬间他的声音似乎和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叠在了一起。
于是倏然清醒了过来,连忙摇了摇头,将那道声音清了出去。
周禇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继续说道:“这名字和这香方倒是贴合,等到冬日我一定试一试,对了,你今日来找我”
祝卿梧终于想起了今日来的目的,于是连忙起身行了个礼。
“周公公,奴才之前在刀儿匠时不懂事,如今已经知错,奴才家贫,父母弟兄皆指望奴才在宫中多挣些银两回去,可如今被分到了离桧宫,实在是”
周禇闻言笑了一下,缓缓折起手中的香方,“我知道你,这么多年进了刀儿匠还想着逃跑的就你一个,你们都是签了身契和字据的,一个人的身上就是上百两,也怨不得别人生气,不过今日看在这张香方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奴才从小喜欢侍弄花草”
周禇立刻了然,“行,反正花房的人少,你就去吧,明日”
“周少监。”祝卿梧突然问道,“我能今日就去吗”
周禇眉头微挑,“你就这么不想去那离桧宫,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只是奴才的东西少,不必收拾。”
周禇明显不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真看不明白你到底是笨还是聪明,说你聪明你竟然都阉割完了还想着逃跑,说你笨你这才刚进宫就把这离桧宫的情况摸了个清,其实你不必害怕,就算陛下打了几个板子,六皇子的身份毕竟在那里,谁还敢真欺负了离桧宫不成。”
祝卿梧听到他说板子,这才想起自己上一世刚进宫时就是看见堂溪涧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
原来是被皇帝打的,但为什么呢
“你且安心回去住一晚,虽然只是换个地方,但也要经过层层手续,我也没那么大威势,立刻就能把你调到花房去。”
虽然祝卿梧恨不得现在就去,但也明白周禇说的是事实,因此只能回道:“我明白了,多谢周少监。”
祝卿梧回到了离桧宫,却没有进去,只是抱着怀里小小的包裹,坐在了院里的石凳上。
如果和上一世的轨迹一样,那么现在的堂溪涧应该躺在东侧正殿里的那张黄花梨的六柱架子床。
他刚挨过打,应该浑身是伤。
如果是原来的自己,大概会立刻进去照顾他。
但那日观星台上祝卿梧抱了必死的心。
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3
可没想到造化会如此弄人,他竟然又活了过来。
但他不会允许自己再经历一遍上一世的事情。
所以祝卿梧始终没有进去,只是抱着包裹在外面坐了一夜。
好在已是初夏,并不算冷。
一夜很快过去,天刚亮祝卿梧便醒了过来。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
坐的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向外看去。
敬事房的人还没有来接他。
祝卿梧只好继续等着。
玉珠还没来,因此偌大的离桧宫显得空空荡荡,只有院中的结香树散发着一丝生机。
祝卿梧看着不远处熟悉又陌生的结香树,心中不禁生出了些感慨。
他还记得上一世这棵树被烧了一半,而今却不见那些痕迹,枝条柔软,舒展开来。
上面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也没有被打过结,一切都是新的,就好像曾经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而今大梦终醒。
祝卿梧正看的入神,突然听见面前的偏殿传来一声极低的闷哼。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离桧宫进深三间,堂溪涧为皇子,自然居住在东侧的正殿,他则住在西侧的偏殿。
其实他本来连这儿也没资格住的,但离桧宫人少,就他们三个,所以相对自由。
但无论再怎么自由,堂溪涧也不可能住在偏殿。
所以为什么他的房间会有闷哼难道这离桧宫还有别人
窗户虽开了一条缝,但屋子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
祝卿梧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因此祝卿梧好一会儿才适应。
面前的摆设和上一世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这让祝卿梧不禁生出几分恍惚,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这才又向里走了些,然后就见他床上的被褥居然是铺好的。
被子微微起伏,明显是有人躺在里面。
只是会是谁躺在那儿呢
祝卿梧有些好奇地又上前了几步,然后就连一道小小的身子侧躺在那里。
祝卿梧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十二岁的堂溪涧。
他确实一副刚挨过打的模样,面色煞白,头上冒着冷汗,露在被子外的胳膊上都是血。
祝卿梧看着这一幕,竟然还能回想起上一世掀开他被子时他身上渗着血的伤口。
于是下意识转身想要去给他弄药,然而刚迈开一步就停了下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堂溪涧会睡在这里但按照上一世的轨迹,他最终会成为皇帝。
这些伤看着恐怖但并不致命,他自己可以扛过去。
而他马上就要去花房,他不再是离桧宫的小太监,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祝卿梧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不断说服着自己。
恰好此时大门口传来声音,应该是敬事房的人在叫他的名字。
祝卿梧抬步便想要离开。
然而这时,却听见床上的人突然说了一句,“水。”
祝卿梧已经迈开的步子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无论将来的他如何,毕竟现在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孩子。
因此祝卿梧终究还是没忍心就这么离开,而是转身从桌子上倒了一杯水。
祝卿梧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满脸痛苦的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甚至没有叫醒他,只是把杯子放到了他的旁边,便转身向外走去。
外面的人又在叫了,祝卿梧连忙应了一声,加快了步子。
因此他并没有看见,在他推门出去时,原本躺在床上的堂溪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充满眷恋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