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战报那日,光帝独自在乾明殿坐了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那夜想了些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他当初为何会突然同意年仅十四岁的堂溪涧领兵出关。
玉珠听到这个消息时一个人跑到御花园偷偷抹了许久眼泪。
祝卿梧找到她时,她已经被冻得手脚冰凉,却怎么也不愿意回去。
祝卿梧干脆不再劝,只是陪着坐在了她的旁边。
“祝哥哥,你说六殿下真的死了吗”
祝卿梧闻言抬头看向靛蓝色的天,近日风雪连绵,因此天空灰蒙一片。
“他不会死的。”祝卿梧这样说着,只是语气也没了之前的坚定。
“为什么”但玉珠对他的话从来深信不疑。
“因为”祝卿梧其实如今也不能确定,毕竟他有的也只是上一世的经验。
他没办法告诉玉珠堂溪涧将来会称帝,他一个人的身上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因此只是指了指浩淼得望不见尽头的天,“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什么意思”玉珠不解地问道。
“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地上的亲人,天上没有新的星星,所以堂六殿下也不会死。”祝从前只觉得这些皆是虚妄之言,可如今觉得,若是能成为寄托,是不是真的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玉珠毕竟年纪尚小,很快便被他说服了,“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原来人死了以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啊。”
祝卿梧闻言笑了笑,转头看向她,像上一世一样回道:“会的。”
玉珠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抬手抹了抹眼泪,和他一起仰起头来,“那六殿下肯定会没事的。”
祝卿梧所言没错,没过几日,郢都便收到了来自边关的第二封战报。
六皇子率八百轻骑深入敌营,夜袭吐落中军大账,杀敌数千,敌溃不成军,逃离四散,六皇子乘胜追击,追敌数百里,余寇尽数绞杀,缴获辎重无数,大捷1
这封捷报传入郢都那日,光帝大喜,连下三道封赏的旨意。
堂溪涧人在边关,各种赏赐先已经流水一般送到了离桧宫去。
宫中不同身份的人对于堂溪涧这次立功的事反应也不同。
太子恭贺之后便是闭门不出,日日苦读,三皇子面上做出了欣慰的样子,还送了贺礼。
但听小豆子说,最近三皇子日日都去景阳宫找五皇子骂人,只是面上装得一派平静。
“骂人”玉珠一听,立刻问道,“骂六殿下吗”
“如今六殿下如日中天,不骂他还能骂谁”小豆子说着摸了摸她的头,“怎么开始护主了”
玉珠闻言气呼呼地拍开他的手,“他们骂六殿下什么”
小豆子见玉珠生气了,这才收起了刚才的嬉皮笑脸,“无非还是那些老话,说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跛子,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不过你们也知道,他们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
萄酸,
何必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跛子”祝卿梧闻言诧异道。
“你不知道吗”小豆子闻言,
声音瞬间低了下去,“之前六殿下在鸣山被那白虎伤到了筋骨,所以”
祝卿梧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自鸣山之后,祝卿梧也只有在堂溪涧出关那日远远见过他一眼。
彼时他坐于马上,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是既然伤了腿,又怎么能领兵出关
想到这儿,祝卿梧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这一世故意疏离的缘故,祝卿梧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堂溪涧。
这次的捷报只是一个开始,此后捷报不断。
原本还嚣张不已的吐落派使臣递了请和书,表示今后会约束周边部族,再也侵犯。
待边境稳定已是四月初,郢都也终于收到了宁远将军和堂溪涧班师回朝的消息。
此战着实打的漂亮,因此光帝收到消息后便着人设下大宴,并于城门口亲自迎接。
这是堂溪涧第一次出征,便立下奇功,因此自他回宫那日起,离桧宫前的人便没有一刻停过。
光帝除了赏赐,还下旨特封了他为亲王。
堂溪涧也是众皇子中第一个封亲王者,可谓圣恩极隆。
但这些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祝卿梧依旧只是这宫里最普通不过的小太监,每日送花喂鱼,做好自己的事情。
堂溪涧回郢都那日,祝卿梧正在御花园喂鱼,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祝卿梧转过头,身后竟是一道许久未见的身影。
算起来祝卿梧差不多有一年没见过堂溪涧。
因此第一眼竟有些陌生。
不远处的少年长得极快,身长玉立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株正在节节生长的白杨,比离开时高了些,却也更加消瘦。
这让祝卿梧不禁想起上一世他戍边的时候也是如此,每年只能回来一两次,每次回来总是会有些不一样。
如今已是暮春,凝固了一冬的冷意逐渐消融,春风徐徐,和着花池中的锦鲤游动时发出的水声,勾勒出难得的恬淡安宁。
祝卿梧静静望着他,只觉得心中的那些疑惑正被一点点剥开外面的茧。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堂溪涧先一步走了过来。
他的左腿走路轻晃,看起来确实带着伤。
“六殿下。”祝卿梧这才放下手中的鱼食,行起了礼来。
堂溪涧点了点头,示意他起来。
这一年里祝卿梧的心里原本憋了许多问题,然而真见到了堂溪涧,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又或许根本不需要再问了。
“六殿下,花房还有事,奴才先告退了。”祝卿梧说着想要离开。
然而刚一转身,却听堂溪涧叫住了他,“等等。”
祝卿梧闻言只好止住了动作,然后就见堂溪
涧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向他伸了出来。
祝卿梧低头看去,是一个木制的手串。
很简单的手串,一颗颗打磨精细的木珠由金线穿了起来。
“这是”
dquo”
堂溪涧只说了三个字,祝卿梧便瞬间反应了过来。
胡杨生于西北,并不是什么适合做手串的木材。
但眼前这一串看起来色泽深沉饱满,每一颗珠子的大小平滑匀称,一看便是倾注了制作者的心血。
“这些日子听玉珠说你很照顾她,便当作是谢礼。”
似乎是怕他不收,堂溪涧又加了一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祝卿梧没有去接,只是淡淡地说道,“奴才把玉珠当妹妹,照顾她是应该的事。”
心里积攒了这么久的疑惑终于在这一刻落了幕。
重生以来的桩桩件件交织在一起,全都指向了一直以来他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答案。
为什么明明这一世他明明已经离开了离桧宫,堂溪涧却还对他这么照顾为什么上一世的一切时间线全部提前又为什么会在刚立下奇功风头正盛,人人巴结时先来他这里,想要送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还是以这样的借口,祝卿梧并不觉得堂溪涧会重视玉珠重视到这个地步,需要亲自替她向一个太监道谢。
“若是我一定要你收下呢”
堂溪涧也知道自己的借口有多烂,这个举动说不定还会让祝卿梧意识到什么。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他还记得自己带兵刚行至边关,便看见了那里生着的,一排排的胡杨木。
虽然重生一世,一切都在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行走。
但因为他想要强行提前一切,中间还是有许多意外的出现,按照这一世的轨迹,领兵出关的只有袁最。
因此他并不确定自己强行加进来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意外,毕竟之前鸣山之上已经出现了他控制不住的风险。
更何况,战场上的形式千变万化,随时逆转。
若是真的死在这里也是他一意孤行的结果,只是这样便会错过阿梧今年的生辰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只是想,若真有意外发生,至少留下一件礼物。
于是他精挑细选了一件胡杨木,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他也不是日日得闲。
因此十八颗木珠,他花了许久才打磨完。
他试图想一个完美的借口,但无论什么理由都显得如此突兀。
果然,阿梧拒绝了他的礼物。
“殿下身份贵重,我只是一个奴才,怎么配得起殿下的礼物。”祝卿梧说着,还向后退了一步,刻意想要和他拉开距离。
然而堂溪涧今日却不知为何,再无往日的自矜,反而向前了一步。
“身份贵重”堂溪涧闻言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反问道:“五哥的身
份不贵重吗”
祝卿梧闻言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就见堂溪涧握着手串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脸上的神色稍显落寞。
“你不要我的手串,为什么却肯收五哥的礼”
祝卿梧闻言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许久之前五皇子以白玉坠子作赔礼的那件事。
当时堂溪涧站在不远处,原来落在他的眼里竟是礼物。
“那不是礼物。”祝卿梧随口否认道,却又觉得没必要和他解释。
因此只是淡淡道:“奴才虽然卑贱,但也不需要事事都向殿下禀明,更何况我已经不是离桧宫的奴才。”
堂溪涧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这时旁边突然传来太子的声音,“六弟。”
有太子在,堂溪涧自然不可能再和他纠缠。
因此祝卿梧行了礼想要告退。
然而堂溪涧却已经先一步将手串放到了他的手里,这才转身径直向太子走了过去。
“腿伤如何”
“好了许多,多谢皇兄关心。”
祝卿梧自然不可能追上去把手串还给他,只能先收进袖子里,然后转身冲太子和堂溪涧各行了一个礼,这才离开。
堂溪涧和他的这几位兄长都不算相熟,因此客套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然而刚回到离桧宫,就见玉珠敲门走了进来。
“怎么了”堂溪涧知道祝卿梧有多疼爱玉珠,爱屋及乌,他一直都对玉珠更特别一些。
“六殿下。”玉珠走进来,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手串放到了他的面前。
正是他刚才硬塞给祝卿梧的那一串。
堂溪涧一直都知道若是祝卿梧知道了自己也重生了过来,定然会与自己疏远。
但没想到他会这样厌恶至极,一刻也不想多碰自己送的东西。
玉珠看他面色不太好,因此沉默了许久,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祝哥哥说他只是一个太监,配不上您的东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