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来的冷风自然吹到了江宁。
自从沈惊澜和叶渔歌离开之后,叶浮光在江宁的生活突然变得乏善可陈
也或许是一直都这般无趣,只不过上次分别的时候,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不得不做的,为岐王招兵买马、攒钱,还有给自己培养一些能够独立面对险境的能力,然而这一切都在沈惊澜的不期而至之后,被对比得那么叫人难以忍受。
陪伴,依赖。
成长,独立。
习惯了相拥而眠的温度,实在很难忍受枕边空空如也的夜晚。
可是她不得不忍下来。
因为那是沈惊澜的战场,她若是出现在那处,会让对方分身乏术、甚至还要顾及她,然而现在的大宗需要的是那个天神般能扭转战局、如从前百千次那样带领他们打退敌人,无往不利的岐王殿下。
所以她不能去。
她甚至还竭力要求沈惊澜将沈四和沈六一同带走,毕竟在战场上,多一分助力或许就少一些危险,可惜沈惊澜不愿应允,最终,沈六易容成为一名姜家王府的丫鬟,贴身跟在她身边。
而更方便进行潜入、探查任务的沈四则随沈惊澜一同北上。
被一起带走的,还有船上那方墨家机关匣,里面装着沉睡的名兵。
同时。
城外山郊,无人知晓之处,常常守在那空陵旁、住在草庐里的一道沉默身影,也不知不觉失去了踪迹,令这山林显得更为空旷。
皇帝受伤,是叶浮光不曾设想的发展。
她以为要给沈惊澜制造能够与这偌大国家机器一战之力的机会,还要默默筹谋许久,男女主有这世界的气运加成,或许还会让她们这边背负很大的代价
可原来。
天命已不知不觉倾向了真正心怀天下的人。
“岐王出现在太原府、接过了三十万大军的指挥权”消息传入南方时,端坐在姜家深宅中窗几边的姑娘手中毛笔迟迟没有落下,直到墨点在账本空白处滴出痕迹,她被添茶的丫鬟提醒,才回过神来。
小姐”
“唔”
“您”丫鬟表情有些微妙,小心地指着她掌下压着的账册,“看这一页好久了。”
然而作姜雪打扮的人面上却丝毫不见尴尬,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干脆将手里那份账本合上,同她道,“院外的人在聊些什么怎如此热闹”
丫鬟见她面上没有烦扰之意,想到同厢房的姐妹们说的话,垂眸乖巧地答,“她们在说最近北方的战事听闻自岐王出现在战场之后,大衹人已兵退数十里,先前两国和谈的盟约迟迟不落定,百姓还忧心会再失城池,没料到现在十六城已有小半数重归版图”
叶浮光颇有些讶异,没想到姜家府中的小丫鬟竟也会对北方的战场消息了若指掌,冲她笑了笑“你们如此关心时政”
丫鬟连忙摇头。
“非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近日城中酒楼的说书先生们都在讲一本极有名的话本子,听闻是以岐王作主角、描绘她以地坤之身却屡屡创下奇迹的故事,我们就凑钱买了本,恰好北方的消息也被那些说书先生们提及,出去采买时听了一耳朵”
说到这里,她后知后觉地捂了下唇,似乎害怕姜雪责罚她们出府办事时躲懒,然而对方面上仍只有那柔和的笑意。
或许是因为眼眸实在太亮太好看了,跟着她的几个丫鬟久了,也不觉她这副模样多么丑陋难以直视,反而觉得她是她们见过的少有的好主子。
叶浮光若有所觉地单手支着腮,又去看窗外。
丫鬟观察着她的神色,忽地又问,“小姐、小姐不会嫌弃奴婢们,竟敢妄议朝中政务吗”
叶浮光轻笑了声,摇头。
“我并非官身,此处也没有什么知县大人”
“何况我也没听见什么朝政,我们方才难道不是在聊话本么”
丫鬟一愣,而后赶紧点头。
发觉她好像对那话本也不陌生的样子,见她没有再看账本的兴致,丫鬟试着给她说些话本里精彩的部分,权当给她解闷。
叶浮光倒也不拆穿,就这样听着她的话,时不时附和点头,发觉百姓似乎不知不觉间又重拾对岐王的信心,眼中时刻带着笑意。
听着听着。
她透过这丫鬟的模样,想起很久没见的如意。
先前为了防止她的身份暴露,如意不好跟着她、还有那条特别标志的白狐,也不知她们被安置在了哪里。
她忽然很想她们。
也可能不止想她们,而是想从前那个热闹的、大家都在一起的岐王府。
南边的人在岁月的悠然里数着窗外的落叶,数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原府以北的城池里,战火波及的地带在不断往草原的方向推。
沈惊澜进入太原城时,即便第一时间去觐见皇帝,即便得了陛下的召见,却并没有直接见到他本人。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很厚的屏风,只能依稀看到对面的人影。
沈景明已经起不来床了
即便最终找了军中最擅处理刀伤与箭伤的大夫过来,将那支箭簇的两头都截断,从体内拔出,但肺部伤实在太重,化脓、伤口腐烂等等状况,连带着毒素,若非他是乾元的体质,这么多年又有太医院的圣手为他年年调养身体留下的暗伤,他早就撑不住了。
不过是数月的光景,沈惊澜甚至记得在王妃被卷入火器营图纸一案时,沈景明在那明德殿内,冷然瞥向自己时的气势。
君王之势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甚至还能理直气壮地反问她,“若叶氏无罪,为何不从朕旨意”
然而只是亲征到现在的短短时日,其他帝王经历的病痛、苍老、濒死,就以极快的速度在大宗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重现。
他好像
想开口,可是等了很久,沈惊澜都只能等到屏风那头很重的呼气声,甚至还带着痰音,犹如破风箱。
最终,很嘶哑、都让人听不出的奇怪发音在内室传出
“阿阿澜”
沈惊澜低着头,不去看屏风上模糊在动的影子痕迹,“臣在。”
但皇帝没再说更多话。
不一会儿,扶摇绕过了屏风,神色复杂地将手中早已写好的旨意,恭敬地呈给她,与此一道的,还有调动禁军的兵符,以及属于皇帝的私印。
扶摇对她长长地拜了下去,腰如长弓一般弯下“岐王殿下,此乃圣上所托。”
印象里,这是沈惊澜头一次被皇兄身边这位先生行如此大礼。
她没有打开旨意,只看那禁军兵符和私印,就已明了沈景明之意。
来时她没有想到沈景明伤重至此
也没料到这位自从登基之后,就对她百般提防的皇兄,会在兵败太原的时候,将这两样象征着他最高权力的物件就这样交给她。
然而明明这般意外,她的内心却如止水一样平静。
沈惊澜最终还是从扶摇手里接过了沈景明托付给她的东西。
“臣领旨。”她如此道。
而后利落转身。
扶摇似乎想叫住她,但这位一向保养极好、看着年轻又气盛的先生而今面容里却带了很多沧桑,鬓发也有些凌乱,只怔怔地站在那白鹤祥纹、象征延年益寿的屏风前。
直到后面传出一些动静。
他急匆匆地转身,因为皇帝病重,现在除了那个曾为他拔箭的太医与扶摇外,已经不愿相信任何人,这屋子每日都不许外人进来,甚至还常常因为外面巡逻的禁军守卫而大发脾气,但最终结果只是让扶摇加更多人。
因为他还不能死。
“啊啊”喑哑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像是无意义的字节。
但沈惊澜还是停了步伐,略微侧过身来。
她能见到的只有那屏风上振翅欲飞的白鹤,黑色的凤眸凛冽而深沉。
耐心地等了会儿,沈景明的话语从“啊”变成了“爹”,就好像被疼痛反复折磨、已经失去神智的人在想念儿时的家,也想念无微不至会关怀自己的家人。
沈惊澜垂眸听了会儿,冷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沈景明那囫囵的没有意义的字节变成另一个音“慢、慢”
她眼睫很轻地动了下。
忽然懂了他在说什么。
不知怎么,眼前陡然浮现出自己头回领兵,和燕王府的家人道别的场景。
大哥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叹气地跟她说,自己会快点回来和她汇合,老燕王抚着下颌的长须,笑而不语,仿佛早就看透了她这次领兵的结果。
而她的二哥坐在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娘亲身边,放下手中的书卷,在窗边飘落的杏花里,温文尔雅地冲她笑
“阿澜,出门凡事都慢些。”
“你做事是急性子,但旁人并非人人都能跟上你的步子,倘若在外头待得不开心,就回家来。”
沈惊澜好久没有想起从前的事情了。
似乎本能地将过往的那些亲情记忆封存在深处,假装她那温柔的二哥已经死去。
而今她再想起
却能很真切地意识到,这段记忆真的从此要成为过往了。
记忆画面里,叹气的大哥、在笑的燕王、叮嘱她的二哥、还有担忧她的娘亲,都会永远停在那个春日里,画面暗淡发黄,独留站在门外的她,还在人世间,感受这北境日渐刺骨的寒风。
“阿、澜”
皇帝的又一声唤,将她从记忆里拉回来。
她再度抬眸,那一丝从心房里泄出的柔软就消失不见。
她很轻地启唇,仍是答,“臣,领旨。”
作为燕王府二世子的沈景明会对仅仅是个普通地坤、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叮嘱着出门的道理,但是作为皇帝的沈景明,却不会对已经是岐王的沈惊澜说这般话语。
帝王之言,字字珠玑。
沈景明说的那一声爹,意在提醒她,别丢了燕王留给他们的江山,别让沈家的荣光,停止在他们这一代。
百年后的史书上,他不要当那亡国之君。
而后来叮嘱她“慢”,则是让她不必因他病情,求胜心切,再打败仗。
他会活下去。
哪怕苟延残喘,哪怕生不如死,只要胜利没有传来,他会竭力再去吸一口气,用尽一切手段令心脏再跳动下去
沈家人,都生了一身的硬骨头,否则不会在建国时,人丁凋零至此,因为人人在战场上都悍不畏死。
沈景明也如此。
他的战场,从来都不该在那硝烟战火的一城一池里。
这次,他的战场上,执棋以对的对手,是他的生死。
沈惊澜走出那间充满浓郁药味的暗室。
她站在肆无忌惮洒在太原城的天光下,日光笼罩着她,与那方被帘子和屏风掩盖得暗淡满是阴影的房屋切割成阴阳两个世界。
她没有再回头。
往外走的路上,不少留在太原城中的将领见到她手里的物件,瞪圆了眼睛,而沈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接过她递过去的兵符,同对方对视片刻,亮起兵符,冷喝一声,“即刻召集城外三军将领入城议事一刻钟后未至者,斩”
沈惊澜目不斜视地往府内议事厅而去。
中途。
她瞥见了从城墙的方向走过来的许乐遥和叶渔歌。
她步伐终于停了停。
先看向了叶渔歌,“让他活下去,至少半旬。”
“”
叶渔歌抿了抿唇,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应答,还是许乐遥赶紧用手肘捅了捅她,倏然抬手压着她的
后颈,把她脑袋往下按,“遵命。”
被按着的人面上的不高兴更甚,斜睨着敢按自己脖颈的人,片刻后,挪回目光看向沈惊澜,“无论手段”
“无论手段。”
沈惊澜应完,淡然的目光又落在许乐遥的身上,那视线带着一如既往令人心惊、似乎能看出人灵魂和想法的力量,就在许乐遥以为她要向自己问皇帝的事情,猜测她知晓多少的时候,却又听她道
“一刻钟后,议事厅。”
“贵霜并非当日射中皇帝的凶手,将你手中的人派出去,找出她的行踪。”
许乐遥本能地俯身行礼,“是。”
但到一半却震惊地抬起头来“诶不是她吗怎么可能”
当然不是她。
沈惊澜想到刚才进入皇帝所在的屋子时闻到的味道。
沈景明伤得太重了。
而她记得贵霜与她作战时奔逃前带着的伤势,一条手臂几乎废掉,又被她的亲卫一路如豺狼般在草原上追逐许久,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养好伤、恢复如初,甚至还能在那种距离拉开那种力道的弓。
乾元和地坤恢复伤势都比中君要快,似乎是信香的缘故。
前者天生带着优渥体质,根骨强健,即便受伤也能很快恢复,而后者为了承担前者的欲望,还有为了能够诞下健康强大的后代,有信香帮助,同样受伤的情况下,恢复能力其实比乾元快得多。
沈惊澜就是其中的翘楚。
她自问自己身上的伤都还没完全恢复,贵霜那条手绝不可能留住。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贵霜肯定已经回到了王庭,这般大胆的战术,呼延骨都那些在他的淫威下成长起来的儿女们,没有哪个有这样的胆子。
带着十万大军溃败如此快的三王子,更不可能有。
比起一开始就设计过溃逃,已经让亲卫探查过战场痕迹的沈惊澜很确定,最初的时候,沈景明做下追击的决策,并非致命失误。
局面是在追击的过程里瞬间扭转过。
唯有贵霜,她与她交手过,知晓对方喜好在刀尖上起舞的快意,行事皆是亡命之徒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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