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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十六城,鸢城。

    自从这块地界被大衹人实际占据之后,城中的汉人就被赶走许多,剩下的要么在大衹人的残暴治理下战战兢兢地生活,要么已经沦为被随意打杀的奴隶,常常一批一批如牛羊般被送往北方的王庭大帐。

    而今因为战事的缘故,城里的人又被征为民夫,负责大衹的军队后勤,更多的时候,都被推到战场上当马前卒,而今大衹人抢来屯粮的粮草被烧,他们或许还要沦为大衹人的口粮

    城池里。

    三王子战战兢兢地跪在阶下,而屋里飘着古怪辛辣的草药味。

    容貌旖丽的女人靠在花纹绚丽的毡毯几案上,蓝纹白底的王族短打穿在身上,配上腰间繁复纹路的银色弯刀刀鞘,映衬得那双眼中寒光更盛。

    她一只手端起旁边茶碗的奶酪,看着里面的葡萄干、大枣,蓝色眼睛静静盯了会儿,忽然放下碗,转头去看从内室走出来的医者。

    对方身上多处缠着绷带,行走有些不便,瘦得厉害,面部肌肤颜色也带着一股奇妙的蓝,乍看像是被人从地里挖出来、在阳间强行续上魂魄的干尸。

    而宓云确实也差不多只剩小半条命。

    在和叶渔歌在水底交手的时候,他被那海中的湾鳄咬中了半边的腰,差点就要命丧在那海底,好在他被埋伏在水底的同胞救下,甚至还带回了落水后昏迷的苏挽秋。

    凭借一手吊诡的医术,宓云硬是活了下来,只不过状况不大好。

    然而迟迟不醒的人却是苏挽秋。

    他呛咳了一声,喑哑地回答,“她不愿醒。”

    不是他没有办法,而是苏挽秋自己的意志不愿意醒过来,沉浸在无边的梦里,宁可就这样走到生命尽头若非他用秘药吊着,这位圣女即便从水中起来,也没几日就会步入死亡。

    贵霜没有说话。

    这位生来就带着神明祝福,像草原上冉冉升起的明月,此刻就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苏挽秋睡的方向,不明白她只是再去见了一次那条小狗,为什么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她的仇恨、她的荣耀、她的复国梦呢

    是什么熄灭了她的血

    面对这样沉默的苏挽秋,贵霜找不到答案,她像是从一个久酣的美梦里陡然惊醒,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位圣女。

    她总是高高在上地、理所当然地认为苏挽秋会为了她梦里的那个大夏,忍下一切的屈辱,就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早就已经在大火里覆灭的王朝荣光能够再现。

    其实贵霜自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折辱。

    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

    她生来当为王。

    谁都知道呼延骨都老了,他在处理部落纷争时,愈发显得力不从心,总是沉默地坐在王城最高处,俯瞰圣地上的草原、牛羊、河流,好像一半的灵魂已经被神明带回了天上,另一半只是眷恋自己曾经的权势。

    贵霜是他资质最好的

    子女,当她被确定为下一任继承人时,在她前面出生的、明争暗斗的哥哥们都疯了

    为此她在成长之时,最先面对的敌人并非南境的大宗,而是这些失去了竞争资格的兄长们。

    她见过他们对自己的恨意。

    并且发现拥有这种恨意的他们似乎比从前更强大

    于是她让拥有这种力量的人都为自己所用。

    比如宓云,比如苏挽秋。

    然而环视四境,想到小王子那里传出的关于“父汗已死”的讯息,再看看面前满屋的伤残,贵霜第一次感到迷茫,难道是她错了吗

    太阳逐渐升起,可即便日上三竿,也没有多少热度。

    只不过跪在庭院里五体投地的那位三王子却已经吓破了胆,汗打湿了他身上的衣衫,唇周苍白,整个人开始不断地发起抖来。

    直到他听见屋里传出的脚步声,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来。

    他开始不断地磕头。

    “王兄我、让我将功赎罪吧都是那些汉人太狡猾我才没能认出这些奸细,看在我帮忙杀死那位大宗皇帝的份上,饶我、饶我一次,我那些珠宝、玉器、陶瓷全都送你,我那些美人也送你,我所有的财宝都不要,我不会再和你争抢,我把仆固、贺悦他们的位置都告诉你,是他们害了父汗”

    “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

    他脑袋不断地在地砖上磕碰。

    留下很深的、蔓开的血迹。

    直到那脚步声在他的面前停下,靴子上描绘的花纹像择人而噬的猛兽。

    贵霜低头看着他,看着这个将大宗人当普通商人带到王庭、导致可汗被刺杀,而后又搅起兄弟互相为了争夺权势争抢着把可汗往自己的地盘带,让内部不断纷争,王庭四分五裂,最终为了在她回来之前立下功劳,匆匆拉起十万大军往大宗边境打的弟弟。

    她语气很淡然地用大衹语说着“放在以前,应该拿你去祭旗。”

    叛徒的血,就是最好的祭品。

    可是现在她下令让王庭隐瞒可汗的死讯,还在等大宗那边的情况传来,在大宗皇帝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她拖不起、已经抵达太原的沈惊澜更拖不起

    “噌”

    弯刀缓缓出鞘。

    先前已经从她的话里听出转机,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的三王子满脸血地、带着喜悦的神色抬起头来,然后惊恐的目光就被映入雪白的刀身。

    一线极其醒目的红色,落在阶梯旁边的草木上。

    他低头去看,等贵霜已经收到回鞘,才发现视线已经倾斜,世界颠倒,而他的脖颈里喷溅出耀眼的红。

    “咚”

    很轻的人头落地声。

    贵霜转过身,先前坐着时藏在侧面的一些痕迹,此刻终于在天光里现行。

    她整条左臂在的位置都空荡荡。

    只有绣着大衹花纹的丝绸在日光里随着冬

    日冷风飘扬。

    她回头去看宓云,让他召集人手,去大帐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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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

    王帐里就站满了应召的大衹勇士们,在贵霜踏入其中的时候,他们本应该俯身行礼,对她献上最虔诚的敬意,可是等待她的只有一双双沉默的眼睛。

    在她往最深处走到一半时,忽然有横刀落在她面前

    “大王女。”

    “可汗还未死,你还不算是草原的新王,我们都是三王子的部下”

    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贵霜,尤其落在她空荡荡的衣袖上,但话才说到一半,刀刃就传出了被折断的声响。

    在声音响起的刹那,那部分刀刃就扎进了他的喉咙里。

    而贵霜仍是转头时那副平静的模样,直到此刻才稍稍一偏头,只有半边面庞落上星星点点的血沫。

    虎背熊腰的大汉痛苦地弓起身体,即刻在她面前痉挛、摔倒,发出“嗬、嗬”的痛苦抽气声,她海蓝色的眼睛扫过大帐里剩余的将领们,用那双染着血的诡谲美艳唇瓣慢慢道

    “你们呢”

    “是想一起上,还是听命于我”

    她薄唇很轻地抿了抿,“不过,我今天心情不好,你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服从我,或者死。”

    血液在她靴底的土壤边漫开,被她散开的、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血红色的曼陀罗花懒洋洋地拨弄,好似嫌弃那血液的肮脏。

    几息后

    距离她最近的那位将领俯身跪下,单膝重重砸进地里,单手握拳打在另一侧的肩上,低头“吾王愿为效死”

    “愿为效死”

    “愿为效死”

    整个营帐里的人都乌泱泱地跪下。

    而贵霜转过头,仿佛接连杀了两人之事只是吹过她脸恻的风,她走到王帐最深处,看着被钉在墙上的羊皮纸,上面醒目鲜红的是被圈出来的十六城。

    十六城星罗棋布,互为犄角,最远的就是这座鸢城。

    因为城市是飞鸟形状,像大衹人最爱的雄鹰图腾,不过也是前几朝君主最喜欢的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中原人将它命名为鸢城。

    大夏的君主曾在这里建立过北眺长城的行宫,而大宗建国时,先皇的燕地也离这里很近,传闻他还在这里留下过巨额的宝藏。

    只是无人知晓是否为真。

    但这给了贵霜一个讯息,这座鸢城,一定对沈惊澜也有重要的意义。

    如果沈惊澜也死在这里,就更有意义了。

    转眼半旬过去。

    大宗的军队在沈惊澜的指挥下高歌猛进,十六城被夺回半数时,大宗上下的百姓奔走相告,这也间接带动了从北到南酒肆里关于她故事的传唱,先前皇帝在阵前受伤的消息逐渐被压下,人人都看到了收复失地的希望。

    至于叶浮光当初为了吸引读者,在写文时加入的那些霸总语录,譬如“在她这里失去的,她要亲手夺回

    来”之类的话语也跟着故事一起流传,变相带动她的那本书跟着大卖,就是令人震惊的后话了。

    此刻。

    深夜还在太原城的沈惊澜在明亮的灯盏里看地图,顺便听来这里每日汇报皇帝身体状况的叶渔歌说话,她低头看着已经被夺回的城池,还有离大宗最远的鸢城,陷入沉思。

    叶渔歌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话语,屋里一片沉默。

    就在她怀疑沈惊澜没在听的时候,低头许久的人单手抵了下太阳穴的位置,很轻地出了一口气,“只有七日”

    易容过的、恢复那副道士模样的叶渔歌很淡然地颔首,“只有七日。”

    沈惊澜没说话。

    烛火映在她侧脸上,让她黑发更像墨一样浓稠,而她纤侬的五官便愈发晦暗,让人觉得她积威日重。倘若换成另一位为皇帝诊治的、宫里跟来的太医,此刻已经战战兢兢地跪下了。

    唯有叶渔歌很淡定,保持着一种“他自己挺不住与我无关”的那种不管世事的冷然气质。

    良久。

    沈惊澜道,“本王知晓了,下去吧。”

    叶渔歌转身就走。

    走到门外的时候,她又见到和一位陇西的谋士一同过来的许乐遥,原是想着这家伙最近忙、白日里偶然碰见自己还笑嘻嘻地说要一起用晚膳,结果完全错过了,于是在门外等了等。

    叶渔歌本来是想等会儿许乐遥出来之后,问问她,既然错过了晚上那顿,不如补一顿宵夜

    结果这一等

    就听到了不该听的。

    诸如“时间紧”、“黄河秋汛”、“鸢城”、“水淹”之类的词汇,就这样钻入了她的耳中。

    许乐遥出来的时候见到了还留在外面的叶渔歌。

    她眼中浮现一些诧异,和身边的人先拱手道别,等人走开,才凑到叶渔歌的面前,笑吟吟地问她,“小鱼,在等我吗”

    叶渔歌略微抬眸,看见她面上的笑容,和从前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一样,除却在殿前马步军司狱里的时候,其他的情境里,都是这幅不管天大的难事落下来、都能笑一笑就轻松解决的样子。

    最初在学堂里见面的时候,叶渔歌一眼就看到这个坐在窗边、笑得比外头阳光还明媚的家伙,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喜事,天天都能笑成那副模样,真碍眼。

    而许乐遥也一眼就看到了她

    后来跟她混熟之后,勾肩搭背地问她,“我见阁下每日也同我们一般上学、散学,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孤立你了,怎日日摆出这张晚娘脸”

    倘若叶浮光那会儿能认识她们俩,一定会在旁边为叶渔歌的状态配一个更恰当的词

    阴暗比。

    往日种种如白驹过隙,匆然划过脑海。

    叶渔歌回过神来,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在沉默。

    她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理智告诉她,站在许乐遥的角度,现在大宗最缺的就是时间,外

    战之下,倘若岐王与贵霜胶着之际,皇帝驾崩,将会引发朝野动荡,届时内忧外患之下,将陷入立国时的困境。

    那时候还有一个沈氏大家族,能够支撑南北两线作战,而后大半在酷烈战争中殉国,在南方与云贵那边的土司打时,很多的沈家人都葬身在那些云烟雾绕的深林里,没能回到故土。

    最终内战的一切都止于沈惊澜的大军踏入永安皇城。

    但是。

    现在他们剩下的只有沈惊澜了。

    之前甚至还有将领几度将要出城、去往前线的沈惊澜给拦住,皇帝的前车之鉴已经成了噩梦,植入这些将领心中,他们绝对承受不住主将二度在阵前重伤的悲报。

    何况皇帝的时间又所剩无几。

    叶渔歌扪心自问,倘若她是许乐遥,也只能为主将如此筹谋

    一城之人,与天下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可是从前叶浮光说的话也在她脑海里浮现。

    她是医者,只需要想救人的事情即可。

    然而面对这一城将死之人,她又能救几个

    “小鱼”

    许乐遥凑过来看她,“你什么脸色不会是这些日子太忙了,终于也照顾不好自己了吧哈,我要去写信告诉小叶姐姐,让她一起嘲笑你”

    “”

    叶渔歌掀起眼帘,又瞥她一眼。

    而后,动了动步子,绕过她,径直要往前面走。

    许乐遥“”

    她茫然地跟了几步,“你怎么了我惹你了”

    “没有。”

    “那你摆什么脸色”

    “没有。”

    这次许乐遥走过去拉住了她的衣袖,在她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瞧了半晌,从她这幅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的面上硬生生看出了端倪,而后肯定道,“你有。”

    许乐遥站在了她的前路上,双手环胸,对她扬了扬下巴。

    “说,我究竟哪里惹你了”

    叶渔歌静静地站了会儿。

    左右现在也远离了岐王门口放哨的那些兵卒,干脆直言道

    “你向岐王献策,水淹鸢城”

    “”

    许乐遥面上的笑意在这一刹消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