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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天
    “是。”

    许乐遥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坦然认下了这件事,她摊开手,直直地看向叶渔歌,“你也知晓,如今我们大军仅剩三城未夺回,那位撑不了多久,岐王仁善,但总要有人来破局,当这个历史罪人”

    “我不在意后世史书如何书写,献此计我愿遗臭万年,但大宗不可久战,不可让这战火烧向南边。”

    作为主将,沈惊澜应该是最知道这结局的人。

    许乐遥不信她能眼睁睁看着大宗的军队在转危为安、扭转颓势之后,再因为皇帝驾崩的事情陷入内忧外患中,上位者需要名声,她不需要,所以这燃眉之急,由她来解最为妥当。

    此战已有那么多将士埋骨北地,像曾经为了君王征伐、为了豪族征战、为了部落吞并而保家卫国的那些战争一样,这中原的国土每一层都埋过忠骨,那些将士都能入地狱,她为何不能

    叶渔歌看着她坚定的神色。

    静默半晌,才淡淡道,“看来你已做好觉悟。”

    许乐遥点头。

    而叶渔歌那张与叶浮光有几分相似的眼眸里则难得出现一些复杂,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还是再度看向前方。

    “你还是生气”许乐遥在她背后问道。

    这次叶渔歌回头看她,虽然不是往日那副清冷的面容,可是那出尘的气质同样在她的身影里留下痕迹,她摇了摇头。

    “我不生气。”

    她说,“只是你我殊途。”

    这次许乐遥没有再追上去,就在夜色愈浓的城墙下,凝视她的身影没入黑夜里。

    常常出入岐王身侧的那位游医似乎与那位当红的谋士不合。

    有些眼尖的很快发现了这件事。

    不过北境的战事已不容他们互相探讨这些流言。严薇君、白榆这两位曾经在禁军中不怎么受待见、但此次被皇帝的中军带来太原,并且还立下了守城之功的禁军,再度进入岐王麾下。

    并且被破格提拔。

    沈惊澜给了这二人二日,要求她们各自领一支队伍,将鸢城旁边的厉城、宛城拿下,与她的大军形成二面之势,重重包围。

    下达作战指令时,她坐在高堂之上,墨色的凤眼里都是凛冽的痕迹

    “打凶些。”她说。

    严、白这两位也曾在她麾下办事过的将领自然明了她话中之意,这是只要求速度,甚至无论伤亡、只求能用最快的办法拿下这两座城池。

    她们对视了一眼,纷纷掀过战甲、跪下行礼,“遵命”

    就在这两路大军开拔时,沈惊澜欲留下五万人守太原城,仅带二万人朝着鸢城的方向,亲自督战。

    留在太原的将领,包括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侍疾的扶摇,都亲自去她的屋里劝过她,但沈家人的脾气倔强似是流在身体里的血,没人能劝住她。

    于是他们改而请求岐王带上更多人

    大衹人伤了

    皇帝之后,就带着剩下的所有人且战且退,主力全都留在鸢城,保护那个怕死的二王子,岐王是攻城,如何能用这二万打五万呢

    况且鸢城附近已被大衹人坚壁清野,即便大衹人再不擅长守城,岐王也不该轻视他们。

    再者,民间都流传着先皇留下财宝在鸢城的故事,倘若那大衹人在这半旬里偷偷挖了密道出去,靠着倒卖财宝、买些粮食,就这样在城里强撑,她这二万人连围城困死都做不到,究竟要如何

    这些将领都觉得岐王疯了。

    然而一道道军令仍旧如常发下去。

    直到岐王出城那日。

    她一身绯红战袍在城外风中猎猎作响,黑色玄甲在战袍下散发出低调的光,玉冠束起的长发随长枪上的璎珞一起飘在空中。

    青霜长枪被握在她的掌中,配上她肃然神色,也是一样寒光凛凛,好似从未离过她身畔,一如当年。

    许乐遥作为谋士,随军一同出城。

    而叶渔歌就在城墙上目送她们离开,北风萧瑟,实在不容她眼中装下太多的情绪。

    就在岐王出城之后,一则流言在市井中甚嚣尘上

    岐王带着远远少于大衹人的将士去打鸢城,是因为她有一则妙计,能够让鸢城不战而降。

    流言起初还在夸赞岐王是破军星下凡,用兵如神,可后来传着传着,流言里就加入了更多的东西,譬如鸢城地势较低,就在黄河边,如今又是秋汛,若是截断黄河的水流、挖一条沟渠将水引过去,一旦决堤,秋汛的黄河会吞没这座城。

    “岐王要水淹鸢城”。

    消息传入中原腹地。

    本来还盼着王师收复北地、让十六城流落在外,被外族人奴役驱使的人们都陷入沉默,朝野也没有任何声音。

    “收复失地”的念头与“一城百姓”的生死在他们脑海中不断交替。

    可那些黔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听到消息,只默默地回到自家的地里,在田埂上叹一口气,脑海里的念头只有“还好是鸢城,不是我的城”,“那些百姓苦的嘞,所幸先前南边发大水时我跑到了北地,听了媳妇的话,没再往北走了,不然咱逃过一劫,又是一劫。”

    他们庆幸,沉默,悲痛,可那些眼泪终究也落进黄土地里。

    大宗开战,官府收的粮、征的丁就比先前多了,他们哪里有时间去管那座已经被大衹人统治的鸢城,若是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们死得会比即将被水淹没的鸢城人更快。

    而这则消息也同样被鸢城的大衹探子所知。

    他们将信将疑,派出很多路斥候去打探岐王的大军状况,结果发现除却随军的伙夫、运送辎重的民夫之外,这些兵卒很多都拿着锄头、铁镐,跟“挖渠引水”的传言直接印证。

    岐王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些探子,派人驱赶都是慵懒的

    犹如从前无数次,笃定胜利在她。

    当她的军队在鸢城外驻守,每日只意思意思派人攻城,甚至还挑巳时开始攻城、酉时就鸣金收兵的极其健康作息,令城中的大衹人开始坐立难安、彻夜不眠。

    尤其半夜,为鸢城抵挡黄河水患的那片树林里总是响起砰砰砰的恐怖火器声,就更难让那些人闭上眼睛,连在噩梦里,都是感觉到有冷意顺着自己的脚背、脚踝一路往上,最终静静地将他们淹没。

    率斥候队的头领跪在贵霜面前,语气颤抖地用大衹语说道,“大宗人是真的打算用水淹了这座城即便他们帐中的将领试图劝解、甚至有人发动了哗变,却只被岐王下令推出去斩首示众王我们得逃”

    贵霜坐在城中的王座上,蓝色眼眸低低敛着,陷入沉思。

    好像即将埋葬黄河的人不是她。

    她甚至弯了弯唇,转头去看旁边神色已经看不出端倪的医者,“阿云,你如何看”

    “”

    宓云没说话,他想活,他不想陪着贵霜和那个不肯醒来的圣女埋葬在这里,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所有的仰仗都在贵霜这里,而这个人从不给叛徒任何机会。

    于是他中规中矩地道,“听闻每个尝过权力滋味的人,都会上瘾,而中原有许多人,都会向往那至高无上的王座。”

    贵霜露齿一笑,似乎听见了笑话。

    “你是说,那皇帝命不久矣,她能登基所以才一改从前的仁善,变得这样急功好利权力也能改变她吗”

    这是贵霜不知道的问题。

    她生来就拥有如今的这一切,并不知道从无到有是怎么样的感受。

    可她却觉得,沈惊澜不是这样的人。

    她一定还在筹谋什么。

    于是她道,“再等等,按照我的计划去做。”

    宓云低下了头,藏住眼中神色。

    大军抵达的第一日,鸢城外是乌泱泱的兵卒,每一顶军帐都像是在窥伺这座城池的饿狼。

    夜晚火器营制造出的动静,像是年节的焰火,跟这即将流血千里的战场形成荒谬的对比。

    大军驻扎的第二日。

    厉城告破。

    哪怕这是贵霜原本的计划

    她就是要用那十二城为诱饵,骗得沈惊澜来到这里,在这个终点,和自己一决胜负,可是这十二城实在丢得太快了,而那些逃回来的散兵游勇,都将大宗的军队形容得像是鬼神一样恐怖。

    他们想屠城

    倘若不降,我们都得死

    这些逃兵是这样说的。

    屠城、水淹。

    听起来,沈惊澜真的太像传说中走出的地狱修罗,从前的那些仁与善都是她居于人下时的伪装,现在在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恶鬼,才是从前那个能够为大宗打下半壁江山的战神。

    慈不掌兵,她若是那般瞻前顾后,唯唯诺诺,又怎么能够这样百战百胜

    先前的燕城败仗,只不过是她

    被自己人背叛、被算计之下的意外。

    而那一场败仗,或许真的改变了她很多,让她更需要一场胜利。

    一场不择手段的胜利。

    无论方式,只要能夺回十六城,纵使她登基为帝,她所立下的功绩,也能胜过所有地坤,谁又能指摘她而她成了帝王之后,后世史书如何书写,总会肯定她曾有过的功绩,哪个帝王没有一些不痛不痒的污点

    唯有贵霜皱起眉头。

    她总是忘不掉那次和沈惊澜的交手。

    明明实力逊于自己,对方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像屹立的巍峨长城,沉默坚韧地守护身后的国土。

    她的九节鞭、她的匕首,都是这样告诉贵霜的。

    这样的人,真的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因为权力的诱惑,变成这样不管百姓生死的恶鬼吗

    贵霜迟疑着。

    最重要的是,沈惊澜的水淹计策,恰好和她想用的方式相反。

    而斥候与宓云的建议,则让她的理智不断地推向另一侧。

    第四日凌晨,宛城被破,那一仗十分惨烈,纵使大衹人并不擅守城,可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只是贵霜的诱饵,为了活命,他们逼迫城中的妇孺上城墙,试图去用一些蹩脚的办法守住城门。

    可是大宗人悍不畏死,以命填命,如滚滚车轮,要将那城墙以人力推倒。

    第四日正午。

    两翼来的大军从另外两侧将鸢城团团围住,也仍旧是围而不攻的架势,并且还将自己带的民夫都派往沈惊澜在的中军。

    夜晚,城外的爆炸声响更夸张,林子里的树丛肉眼可见地减少,像是本来茂密的平原被剃了头。

    第五日。

    贵霜的计划完成,她让兵卒上城墙,对着沈惊澜的大军用各种脏话骂战,挑动她的人来攻城,然而今日,沈惊澜却连装都懒得装,城也不打了,就让她的人从早上骂到天黑,直到嗓子嘶哑,下去轮班,都没有人出来。

    第六日。

    城门试探着打开了一些,这动静被人报给了沈惊澜,然而大宗人的军队里迟迟没有吹响作战的号角,似乎看破了她的计谋。

    一些老弱病残的汉人像牛羊一样驱赶到城外,而手持长鞭和钢刀的大衹人就站在他们的身后,用鞭子抽着他们,让他们在城门下,向大宗的军队磕头。

    “求求岐王殿下城中城中还有汉人,我儿都是被逼的”

    “别杀我、别杀他们,求求您开恩、让这座城活下来吧”

    他们哭着,皲裂的额头不断磕着。

    与身后逼迫他们这样向汉人磕头的大衹人则在张狂地笑,并且抽着他们的后背勒令,“对,就这样,不许停”

    “不想你的家里人死的话,就这样求求你们心善的岐王殿下,让她放过你们。”

    就在两军在鸢城内外对峙,大衹人等待沈惊澜攻城,沈惊澜等着人挖通沟渠、似要将整个大衹王庭

    的气数都埋葬在此地时。

    水淹的流言终于也传到了南边的江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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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是否确切”

    叶浮光捏着手里仍是普普通通报平安的信纸,却将沈六叫来屋里,问她刚才自己身边的丫鬟说的,岐王要水淹鸢城的事情是否为真。

    沈六眼尖,一眼看到她手中捏住的信纸颜色和质地,猜到那是将军或者她身边的亲卫写的平安信,当即摸了摸鼻子

    “属下不知。”

    “属下得的指令只有护卫您的安全,王姜大小姐,两军交战,总有些流言会在市井间流传,当不得真,也不能作数,只要您安全地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何事,主子都无后顾之忧。”

    叶浮光仍是那副易容的相貌。

    可是她面上没有笑意,而是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我再问你一遍,此消息是否确从北境流传而来”

    “”

    沈六本来还想陪着笑脸,嘻嘻哈哈地将她敷衍过去。

    可是在她这会儿的眼神注视下,莫名感到一种犹如被沈惊澜本人凝视的感觉,这让她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在叶浮光面前半跪下去,低头不语。

    “去给我找匹马。”

    叶浮光道,“然后随我北上。”

    沈六“”

    她愕然抬头,“不可,此时西北一线都在交战,沿途的山林多逃兵匪寇,极其凶险,请您二思。”

    叶浮光开始数数,“一,二,二。”

    在沈六胆战心惊的迷惑里,她点了点头,“二思过了,我要北上。”

    “”

    叶浮光是个听劝的,“既然你说危险,那我稍后会调一些姜家身强体壮的家丁护卫随我一同过去,你说个数,我让人通知下去”

    “然后,你跟我一起北上。”

    沈六“”

    不是,先前也没人告诉过她,王妃现在变得这么轴了啊

    她欲言又止半晌,想到自己向天再借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带着叶浮光出现在战场上,鹌鹑似的低下脑袋,开始卖惨,“若是让主子知晓此事,属下会没命的。”

    “不会,”叶浮光轻描淡写地给她安慰,“我会跟她说,是我以死相逼。”

    沈六“”

    您安慰得很好,但下次不要再安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