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光带着姜家的护卫们星夜兼程,出了江宁城的地界之后,一路没怎么在驿站停过,还是沈六估量过她的身体状况,让她停下来等等姜家的马车,马匹停下的时候,扶她下来,才意识到她其实已经站不稳了
“小姐不必如此着急。”
她劝了一句,“您之前没在马背上久待过,若再逞强,会从马上摔下来。”
叶浮光深吸了一口气,她扶住了路边的树干,感觉到自己膝盖都是软的,更重要的是,大腿内侧有非常恐怖的疼痛感,应该是肉被磨破了,这股气一旦松下来,疼痛就变得更为明显。
她不想停。
她怕赶不上。
“有没有方法”叶浮光反手攥住沈六的小臂,目光炯炯地看向她,“能最快赶到太原、不,赶到鸢城”
沈六被她殷切的目光注视得头皮发麻,转开了视线。
她小声咕哝,“消息从北向南,传到江宁已有几日差,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小姐,无论如何,凭您的脚力,都无法赶上。”
“我不行,那你呢你是不是有办法你是她的亲卫,我知晓你们每个都有家传的本事在身,帮帮我,她很危险,她又想做冒险的事情”
不知是痛还是担忧,叶浮光的眸中又有水光浮现。
在这灰蒙蒙的天光里,有种破碎感。
由于先前骑马太久的脱力,这会儿她全靠沈六搀着,才不至于当场摔在这野地里,然而此刻的神色配上她狼狈且发抖的腿,让人恍然觉得她像是走到陌路的赌徒,想用一切方式再上一回赌桌。
然而沈六即便转开了视线,也能用余光瞥见这会儿王妃快跪下来求她的急迫,顿时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我、属下”
她难得慌张,不知如何应。
叶浮光却看了出来,径自料定,“你有办法。”
“她把你安排在我身边,肯定做好万全之策,倘若我遇到危险,她必定有安排。”
沈六“”
王妃这时候倒是聪明起来了。
她看不得将军的心上人在自己面前这样卑微,叹了一口气,虽不知王妃在千里之外如何笃定将军的心思,连他们这些部下都不知北境的军机,然而现在只能王妃的。
堪堪长成的、已经如小白杨般的姑娘稳稳地扶着叶浮光,轻声道,“王爷将白雪留在了附近的驿站,小姐稍后先上姜家马车,处理身上的伤,事毕后,请容属下与您同乘一骑。”
除却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沈六家中还有特别的驭马术。
是故沈惊澜才将白雪留给她。
为的就是江宁若出事,她能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叶浮光离开。
叶浮光倒是对被带没什么感觉,而是诧异另一事,“她竟然将白雪留下”
一匹神驹在面对善于马背作战的大衹人有多么重要,沈惊澜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她居然
与此同时。
鸢城外。
众将士们听着对面城下的老妇哭泣声,心中悲怆不已,在岐王重申军令之后,虽然不敢去到她面前表达不满,但却待在自己的军帐里闷气地摔碗。
“可恶”
“这大衹人拿我们汉人当作随意打杀的奴仆,仗着有他们神勇的王女坐镇,就不将我们放在眼中,竟还敢开城门,要我说,想什么阴损的水淹法子,一鼓作气杀入城去,将他们全砍个人仰马翻,才叫真正的解气”
摔碗的动静被军帐外的许乐遥听见。
她知道这些兵当中总有一些是没被岐王带过的,不知沈惊澜的行事作风,且有些勇猛有余、但也智谋不足的冲动家伙,这会儿跟着士兵一起巡营,为的就是第一时间将这些可疑的动静掐灭,以免酿成更大的差池。
许乐遥站在外面,忽然瞥见跟在自己身边的兵卒面上也有忿忿之色,于是道,“你呢”
“大人”
“你也觉得我们应该趁着大衹人开城门时,一鼓作气杀进去”
“”
兵卒没有吭声,但这已经是默认。
他安静了片刻,在许乐遥带着鼓励的微笑里,忽然抹了一把脸,朝她粗糙地行了礼之后,压着声音道,“我的爹娘都被大衹人抓走,奴役到死,抛尸荒野,我就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杀光他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他神色里带着恳切,黢黑的面上那双眼睛格外明亮,有恨意和泪光在闪烁“我不怕死,但是城中还有汉人,他们已经够苦了”
他说不下去了。
再说就触犯军令,只能低着头站在那里。
许乐遥面上的笑意微敛,注视了他很久,才出声先夸他的觉悟与勇猛,而后道,“我们大宗将士守家护国、悍不畏死。但岐王作为主将,却不得不考虑万全,大衹人向来鲁莽,此次却龟缩城中不出,城中必有诈。”
“倘若我们就此入城,死你我是小事,再失十六城、被破中原腹地,使更多黎民苍生陷入水火中,酿成更多悲剧,让更多像你这般的人,失去家中的年迈爹娘,甚至养不活襁褓中的婴孩,这是岐王不忍见的。”
“而今,你还觉得,这口气很难咽下吗”
兵卒含着泪,这次没有再反驳。
他再度冲许乐遥抱拳,“先生大义,我不懂这些但愿为岐王、为大宗,上刀山下火海。”
许乐遥抬手将他扶起来。
又往军帐的方向瞥了眼,见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人冲出来反驳她,料想这位将领当是冷静了下来,便朝他处走去。
城墙边的哭声还在继续。
许乐遥充耳不闻,只专注看着自己面前的路。
直到一道锐利的破空声在耳边响起
她悚然一惊。
往前看去,却是沈惊澜不知何时走出了主帐,站在了营地最前方,找身边的亲卫
要来一张二石的大弓,在那惊人的臂力下,弓弦拉满,将一根二指粗的乌木长箭射了出去。
箭矢飞向天际,又如拖着长翼的流星直直坠落。
“笃”一声响
箭簇擦着那奴役人、张狂挑衅的大衹人侧脸而过,划过淋漓鲜血,最终扎在了鸢城的城墙上
灰白色的城砖列出蛛网般的细纹。
沈惊澜放下弓,隔着这老远的距离,有些不悦地“啧”了声,转了转指尖用来摸弓弦的扳指,冷冷地盯着那个大衹人。
“差一点。”她动了动唇,用大衹语如此道。
鸢城城墙下的哭声不知何时停了。
奴役那些妇孺、让她们对着岐王军队求情,告饶的计策失败后,畏惧她弓箭威力的大衹人灰溜溜地回了城,而城墙上的巡逻主将也换了个家伙。
沈四将太原城中那些见过“弓箭手贵霜”的人都问过,此刻遥遥比对那人的手臂、肩背和身上的箭袋等形象,在帐外跟着沈惊澜的步伐,同她道,“那日假扮贵霜者,八成就是他。”
沈惊澜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先一步走入帐中。
主帐的帘子放下的那一刹
她弓下了那挺拔的脊背。
缠着绷带的手指捂住了唇间冒出的腥甜味道,闭了闭眼睛,感觉到肋间隐隐作痛。
好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腰。
距离叶渔歌为她争取到的时间,仅剩一日。
沈惊澜再度恢复那副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模样,想着兵卒们砍树、挖暗渠的动静,垂下眼帘,思索着,按照贵霜的性子,也该坐不住了吧
这一切,马上就会结束了。
沈惊澜在城下射出那一箭的消息,自然被人以最快的速度报到贵霜案头。
她听着面前的人说的话语,不断提及的“沈惊澜”一名,让她觉得被阿云诊治、堪堪痊愈的左臂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这疼痛在不断叫嚣,让她日夜难眠,想要将对方彻底斩于马下,用敌人的鲜血来抚慰自己的伤处。
她不知苏挽秋在江宁城的一切
自然也不知沈惊澜的伤究竟恢复几何,那样的一箭是能崩开对方的伤口,令大宗这位岐王殿下旧伤撕裂,还是早已痊愈,能够好整以暇地仗着自己百步穿杨的技法,将大衹的将士当西瓜来射。
最后便懒洋洋地挥手,“算了。”
她想。
或许她真的等不到那位大宗皇帝的死讯了。
好在现在也没什么关系,她不会再输了。
贵霜思索片刻,“传令下去,今晚将城中剩下的牛羊都宰了,粮食也全部煮了,明日一早,出城迎战”
“出城”
“出城”
“出城”
大衹人因为委屈城中、窝火地在宴会上大吃特吃、为明天的死战做准
备时,沈惊澜也连夜开了一次军机会,猜测这几日大衹人用了各种手段逼迫他们攻城不成,明日将会来个大阵仗。
倘若不这么做
等待敌人的只有被水淹死这一条路。
这一仗,两边都得赢。
倘若能剿灭敌人于城外,这沟渠就用不上,而若是敌人逃于城内
岐王淡然道,“不可追。”
严、白二人老老实实地应是,但有些乾元不大服气,抱着拳出声道,“王爷忧心将士性命,属下也是清楚的,可咱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那城中究竟有何机关,属下贱命一条,愿为王爷前往一探”
话音落下,好几人附和。
烛火映亮沈惊澜黑色的凤眸,将她眼底泓光照得深邃不已。
她视线扫过这几人,没有说话,明明也没有乾元那种可怕的信香压制,却偏偏给人无与伦比的压力。
“”
议事的帐篷里是诡异的沉默。
最终,沈惊澜的目光落在他们几人的副将身上,又再看回他们,“方才本王没听清,几位再说一次”
从她的视线里读出了倘若违逆、她将临阵换将的讯息。
几个主将互相对视一眼,只能憋闷地低下脑袋。
星垂夜幕,静静闪烁,陷入沉眠时
忽然有低沉而广阔的号角声被吹响,天上星星也被吓醒,一闪一闪地退走,而东方的地面有一缕金光跃出。
鸢城的城门吱呀被推开的动静夹在号角声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感。
大衹人如潮水般,执着弯刀,骑着肥壮的骏马朝着城外看似安静、还没醒来的大宗军队营地而去。
迎接他们的
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
数不清的黑色箭矢飞向天空,在盾手结阵、蹲在拒马后面的地面上掩护时,一列列弓箭手弯弓射月,用锐利的长箭迎接这些在马匹上冲锋陷阵的敌人们
拉锯战结束,正面战就此打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