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高挂,洒下一地清辉。
这个时辰,大多人都已进入睡熟的梦乡,青鱼巷很安静,姜沅的小宅子也寂然无声。
院里正房的灯烛早已熄灭,偶有几声轻微的呢喃响起,那是宁宁说了梦话,姜沅在哄她。
她的声音很小,很轻柔,若不仔细去听,根本难以察觉,但裴元洵重又高坐在房顶之上,他侧耳凝神,便可以清楚地听到。
稍顷后,屋内的声音消失,小院又陷入一片睡梦的寂静之中,只偶有几声虫鸣声从墙根处低低传来,显得聒噪而突兀。
过了许久,静谧无声中,突然响起一阵窸窣的响动,片刻后,裴元洵拿出一半玉坠,他垂眸看着,脸色黯然沉凝。
他的玉环,曾一分为二,他掌心中的,是其中一半,而另一半,用做了娶妻的定情信物。
他记起回兴州的那一天,严姑娘提醒姜沅他有婚约,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想,其实,不必严姑娘提醒,姜沅要比她清楚得多。
因为,三年之前,他打算定亲娶妻时,她就在将军府,就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他告诉她待正妻进府后,会允她诞下子嗣,他以为那就是对她莫大的宠爱了。
她那个时候是什么想法
他想,她心里应该是很难过的吧。
可她身份低微,又不得宠爱,只能默默把苦楚咽下,含笑恭喜他要迎娶正妻。
但,他所做的蠢事,还不止这一件。
三年前的那一日,沈曦因花粉得了应激之症,在所有人都怀疑是她下毒谋害时,众目睽睽之下,她眼眸含泪望着他,他却没有坚定地选择相信她,而是将沈曦送去了御医堂,直到查清真相后,他才去了她反省思过的佛堂。
他突地想起来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姜沅看他的眼神里便不再有任何灼灼光亮了。
可他太过迟钝,又太过自以为是,竟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变化,也从没感同身受地体谅过她的处境。
直到昨日,他亲眼看到她收下季大夫的那半块玉坠,他霎时嫉妒难言,心如刀绞。
那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情爱不可分享,喜欢,爱慕,情深入骨时,便只想偏执地占有对方,怎可能容下对方身边还有旁人
而他,却以为妻妾能够相和。
是他曾经的自以为是,伤害了她,又将会伤害沈曦。
如今三年已过,沈老侯爷三年丧祭将至,沈曦孝期也要满了,这意味着,他们的婚期该再次提上日程。
可这一次,他却清清楚楚地明白,此生,除了姜沅,他心里不会再容下旁人。
将要失信于沈曦,他很抱歉,但别无他法,继续下去,只会伤害到她,他只能请她原谅,再竭尽所能地弥补她。
而他也知道,以姜沅良善的性格,若是她知道他退婚的缘由,大约此生,她都会愧对于沈曦,并且会对他愈发避而远之。
但他,此时已
不能再违背自己的心意。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晨光熹微时,那枝繁叶茂的杏花树随着晨风悄然拂动,裴元洵跃下房顶,深深看了它最后几眼。
片刻后,他无声离开了青鱼巷。
半个时辰后,两匹快马离开裴家祖宅,向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京都,南安侯府。
沈老侯爷已逝三年,这一天的三年祭,前来祭奠的各位亲朋故交都已离开,只有太子和太子妃尚还未走。
不过,这会子太子殿下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太子妃云氏留在堂内陪沈老夫人说话。
沈老夫人与皇后娘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太子乃是皇后所出,按照辈分,太子与太子妃都应唤她姨母。
云氏身子骨柔弱,为人娴雅安静,温柔体贴,她这几日染了风寒,今日又受了累,跟沈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便有些精神不济。
她脸色苍白,有些病恹恹的模样,此时却还强撑着精神,沈老夫人看了她几眼,没作声。
过了许久,天都快黑了,沈老夫人慢慢喝了口茶,道“时辰不早了,太子妃与太子一同回去吧,老身今天祭奠侯爷哭了一场,也累得慌,要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太子妃见谅。”
太子没说要走,云氏不敢做主,她想了想,轻声道“姨母累了,先去歇息吧,我在这里等着殿下。”
她这样说了,沈老夫人便没再说什么。
不过,就在她打算起身离开时,守门的小厮拿了几样金元宝纸衣之类的东西过来,道“老夫人,这是景夫人差人送来的,她说眼睛没好,不便回府,这是祭奠老侯爷的,请老夫人代为烧了。”
那金元宝是用黄纸叠的,不是外头卖的样式,个个叠得整整齐齐,一看便折得很用心,还用白线串成长长一串,装在黄纸袋里。
沈老夫人看了几眼,脸色十分不妙。
不过,顾及太子妃还在这里,她没说什么,只吩咐身边的大丫鬟收起来。
那丫鬟应声走上前,将黄纸袋提在手里,快步走了出去。
等走到无人处时,她吩咐小丫头将那些东西扔到水井里,才转身回了堂内。
云氏左等右等了许久,直到天色快要黑了,还是不见太子回来。
她等急了些,跟着她的宫女对侯府不熟,她便问那丫鬟“殿下方才与沈姑娘在一起,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回来你去后院问一声,就说天色晚了,我还在堂内等着殿下。”
她的意思是催太子尽快离开侯府,丫鬟垂着手,闷声道“太子妃娘娘,奴婢胆子小,不敢打扰太子殿下。”
她不是胆子小,只是借口不去罢了,云氏抿唇点了点头,道“罢了,那我再等会儿吧。”
又过了半个时辰,萧昭焱才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堂内,云氏一手撑着额角,不顾仪态地闭着眸子打瞌睡,萧昭
焱负手看着她,眉头霎时拧了起来。
察觉到沉甸甸似有实质的视线,云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看到太子脸色沉凝不悦,正负手冷眼打量着她,云氏忙起身走过来,向他福身施礼,道“殿下回来了。”
萧昭焱低低嗯了一声,道“可是等孤久了,有些不耐”
云氏抿了抿唇,忙道不是,“臣妾只是有些累,没有不耐。”
闻言,萧昭焱的脸色才有些和缓。
过了会儿,他低声开口,似乎是在解释“表妹思念姨夫,今日哭了许久,身子不适,确认她身体无恙,孤才放心。”
他说着话,掩在宽袖下的长指缓缓蜷起,回味似得轻轻摩挲了一下。
云氏低头,无意看到那冷白指腹上的一抹红色口脂,视线霎时像被烫到似得迅速收回。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殿下与表妹兄妹情深,安慰表妹,也是应该的。”
萧昭焱勾唇笑了笑,道“时辰不早,我们回宫吧。”
话音落下,沈曦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她身上的孝服已除,穿了件浅碧色的百褶裙,上身是件杏色的窄袖锦衫,那锦衫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绒毛,既能遮掩住纤细白嫩的脖颈,也显得姑娘的脸庞娇艳纯澈。
沈曦看了一眼云氏,福了福身,道“劳烦表嫂久等了,都怪我,方才哭了好大一会儿,害得表哥安慰了我许久。从小到大,我哭得时候,只有他懂怎么哄我,表嫂可不要埋怨我。”
云氏扶着丫鬟的手,勉强弯了弯唇角,道“表妹可要珍重身子。不过,过不了多久,表妹就该和裴大人成亲了吧那时,若表妹再有伤心需要安慰,想必就不用殿下了,自有裴大人安慰你的。”
沈曦没作声,而是秀眉拧起看了一眼萧昭焱,那眼神似有无奈,还似有嗔怪。
萧昭焱看了一眼云氏,拂袖不悦道“回宫。”
东宫的车马在侯府外等着,不过,还未等云氏登上马车,便看到一匹高头大马在侯府外吁停。
那骑在马背上的男子,赫然正是辅国大将军裴元洵。
他身姿肃挺,脸色沉凝,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刚从外地赶来。
看到太子与太子妃,裴元洵翻身下马,远远一拱手,礼节周全地问安“见过殿下,见过娘娘。”
萧昭焱笑了笑,赶紧大步走上前,道“今日是老侯爷忌日,表妹等了许久都不见裴大人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裴元洵没多言,而是眼神沉沉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宛若利刃,威严无比,萧昭焱脊背生寒,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裴元洵不答反道“臣有事要说,既然太子与太子妃都在,就请晚走几步,给沈姑娘做个见证。”
侯府堂内,亲耳听到裴元洵要取走定情信物,毁掉婚约时,沈老夫人当即气得起身,几乎破口大骂起来“裴大人,当初你与曦儿定下婚约,是众人皆知的,要
不是侯爷去世,这婚事早就成了,现在三年孝期已过,该到了成婚的时候,曦儿无甚过错,你为何要退婚你是不是觉得侯爷不在,就能欺负我们侯府”
退婚的事,本就是他不对,裴元洵没有分辩,而是任沈老夫人指责够了,才道裴某对不住沈姑娘,所以,今日请太子与太子妃在此见证,此事是我有负沈家,绝不是沈曦的不是,请老夫人原谅。”
看他脸色沉凝,明显是已下定决心的模样,萧昭焱只是负手立在旁边,一直没有作声。
而云氏站在不远处,她看了眼那位身姿挺拔的大将军,轻声道“裴大人为何要悔婚”
裴元洵如实道“以前,裴某以为娶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联姻,繁衍子嗣,可现在,裴某只想与心中爱重之人厮守一生,若非如此,裴某宁愿终身不娶。不过,裴某实在对不住沈姑娘,还望沈家海涵。”
沈曦本躲在屏风后,听见他的话,便慢慢走了出来。
她看着裴元洵,神色倒是淡淡的,只是道“裴大人,您退婚,是因为姜沅吧,她没死,对不对”
裴元洵愣了愣,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默然没有作声。
没有作声,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他没有多言,是怕给姜沅带来麻烦,待他们成婚以后,招来闲言碎语。
沈曦勾唇嗤笑一声。
是她低估了姜沅。
本以为他顶多给她个平妻之位,没想到,竟甘愿为她退婚。
沈曦道“裴大人若已想清楚此事,我也不是那种厚颜留恋之人,只是,此事到底于我的名声不利,大人只是致歉几句,怎能平息以后的流言蜚语呢”
裴元洵道“裴某愿去府衙公开受杖刑,此举应当可以维护你的名声。”
大雍律法规定,男方退婚无罪,只是所聘财礼不得追回,而女方无故退婚则要受杖刑,他受不受杖刑,沈曦倒无所谓,不过,事已至此,她要多得些实惠才好,
见她沉默没有说话,裴元洵道“沈姑娘,裴某愿以裴家一座田庄相赠,还请笑纳。”
一座田庄,面积不低于一千亩,南安侯府的爵田想必也不过五千亩,云氏闻言愣了愣,眼神震动地看了这位裴将军一眼。
不过,沈曦依然抿着唇,没有作声。
裴元洵默了默,又道“裴某愿再加田产五百亩,还请沈姑娘谅解。”
沈曦眉头拧起,依然没有说话。
裴元洵道“若沈姑娘还不满意,裴某愿将当初应下聘礼折成金银首饰如数送来,权当赠与姑娘。”
当初双方只是交换了信物,没有来得及下定亲礼,算起来,那些聘礼更是个惊人的数目。
云氏没作声,只是悄然侧眸看了眼太子。
不过,听到他的表妹被退婚,他一直没有开口,他的神色也隐没在光影中,难以辨出什么情绪。
云氏抿了抿唇,悄然收回视线。
那位姜氏,她倒是
听说过,是裴大人那个离府的妾室,没想到,他为了那个妾室,光退婚就做到这一步,这不由得让她有些好奇,那姜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只是,这裴大人付出这么多钱银田产退婚,当真不知该让人如何评价。
云氏想了想,轻声道“将军退婚,虽有失信义,但,这些东西,也足以值得表妹原谅了,若是再多赔送东西,传出去,还以为表妹贪得无厌,借此打劫将军的家财呢。”
听到这些,沈曦才勉强点了点头,轻声道“将军所予太多,论理,我不该收的,只是,若我不收,将军心中反倒过意不去。为了将军好受些,如此,我便不得不收下了。”
裴元洵离开侯府时,萧昭焱亲自送他到府外,道“裴家与沈家虽没有结成秦晋之好,但也并不以此结怨,如此甚好。裴大人不必自愧,以后表妹嫁人,我这个做表兄的,会再给她再寻个合适的夫婿。”
裴元洵淡声道“多谢殿下,不过,裴某说过的话,不会忘记,明日一早,我会去府衙公开受杖刑,沈姑娘名声无损,以后才能得嫁良人。”
萧昭焱道“裴大人倒不必如此认真,我想,表妹也不愿你再受杖刑的。东宫有几坛上好佳酿,是我近日才得的,大人可有兴趣小酌几杯,一解心中烦忧”
裴元洵沉声道“臣还有事,就不陪殿下了。”
说完,他便一拱手,撩袍翻身上马,很快打马离去。
萧昭焱站在原地,头疼得轻嘶一声,看向远处的眼神沉冷而阴鸷。
这位辅国大将军,平日只忠于父皇一人,就连他这位太子示好,他也从未有过回应,本以为表妹嫁给他,自己能多一个得力臂膀,没想到事情竟然未成,这让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