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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和镜流的初次见面,大约要追溯到我十一二岁的那个年纪。

    要说起来,人的成长方向真是难以预料。彼时我热衷于和逼我学武的亲爹斗智斗勇,撒着腿在罗浮到处乱跑。虽然同样不善言辞,因着种种原因在黉学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内心充满青少年特有的、对所见一切事物的愤世嫉俗,但和眼下相比,简直能称得上热情直接了没开玩笑。

    至少那会儿我走在街上偶遇熟人还会打招呼,而非犹犹豫豫地假装没看到、不认识。

    我有位博识学会的旧识曾在给我做心理咨询时说,我长大后根深蒂固的交流障碍,极有可能源于幼年到少年时期在与人沟通方面都没有得到过良好反馈。

    我思及往事,不得不承认他有几分道理,甚至用词还稍显委婉。

    我的亲生父亲是位可敬的云骑军将士,但他真的不适合做家长。

    他出生苍城仙舟,故乡在几百年前遭到活化行星噬界罗睺吞噬,与其他流离失所的幸存者一样,被联盟各自接收安置。回忆惨痛的过去,他最常用的开端就是“苍城遭难,我等侥幸生还”

    唉。原谅我当时还小,实在瞧不出眼前日日囿于往昔残像,目光顽固而苍老的男人幸在哪里,只觉得自己摊上这么个爹很是不幸。

    然而和我爹交好的云骑同僚,活着的时候经常来找他喝酒、每回上门都会给我带小零食的隔壁伯伯悄悄告诉我你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据他不知有几分夸张的描述,我爹刚入伍那会儿,还是“很有精神头的小伙子”。虽然提起苍城,提起丰饶孽物尤其是那位联盟的大敌,丰饶的令使倏忽总是忍不住发狠,每日闷头练武,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执念深重到时刻惦记着,平常还是会和同僚相约着出去喝喝酒,玩乐一番放松放松的。

    “就是容易犯倔脾气。”隔壁伯伯笑眯眯地说,“你这点最像你爹。”

    真的吗我很是怀疑。

    先不提我的脾气如何,我怎么都想不出我爹和人笑谈玩乐的模样。自打我有记忆起,他就仿佛是片缄默的阴影,在家只会做三件事

    督促我天不亮就起来练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基本功绝不能懈怠;

    督促我日日刻苦念书,无论为兵为将,有勇无谋不可取;

    督促我按时吃饭睡觉,良好的生活习惯乃身体康健的根本,应当日日遵循。

    这样说来,似乎他只是位过份严格的父亲,以至于我想要发发牢骚都找不到理由,只会被当做小孩子不懂事。但说实话,有时我会怀疑他是某种定时钟表,准时准点提醒我日程安排;而我则是设定好运行逻辑的机巧,本该毫无怨言地执行命令,只因程序出错,才会在这里胡思乱想心生抱怨。

    偶尔的休憩时光,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仰望天空。洞天内的穹仪如常运转,碧空万里间,货运机巧鸟机械地遵循规划好的路线扑棱翅膀。

    可我觉得,它们都比我自由。

    好歹机巧鸟的运输路线是会变化的不是哪怕有什么定时装置,至少也不会像我爹那样,板着张恐怖的冷脸训斥人吧。

    隔壁伯伯听完我这番比喻,哈哈大笑。他真的不能理解我的苦。

    面对我的无声抗议,他只是用力呼噜我的脑袋,把我的头发揉乱。渐渐地,那笑容像被蒸干的水渍,悄无声息地隐没了。他眼神飘远,发出陷入往事的叹息又来了,大人似乎总有回忆不完的事。

    但他比我爹要好,回神后用那只沉重的大手猛拍我的肩膀说“别怪他,小月亮。联盟战事不休,他也怕你遭遇不测。”

    然后,他给我说了关于我爹和我娘的故事。

    联盟与丰饶民有经年累月的血海深仇,两边本就是碰了面立刻能打出狗脑子的死敌这句是隔壁伯伯讲述时的原话。

    你爹刚入伍时还担心过没有复仇的机会呢。嘿,实际上呢,真上了战场他就会发现,丰饶民比家里犄里旯旮的蛇虫鼠蚁还多,更甚者气绝后还能死灰复燃,怎么杀都杀不干净。幸好,咱们仙舟人也可以说同样是丰饶民的一支,轻易死不掉,也不容易残疾,哈哈还是他的原话。

    他的叙述里夹杂太多怪话了。我幼小的心灵还没法接受这种级别的烂笑话,催促他赶紧讲正题。

    哦,正题。他说,再深的仇恨也会因为看不到头的血战麻木。身处仙舟还加入了云骑军,却不能接受战争带来的死亡,那就是场灾难。

    据他所说,我爹的毛病就是心肠太软,参与几场和丰饶民的战争,非但没能得到雪恨的快慰,反而快被同袍的接连折损压垮这时,他和丹鼎司一位温柔美丽的医士相识了。

    英俊勇武的士兵和美丽善良的医士在战场上相遇,听起来像是仙舟最近流行的爱情小说开头。后面呢其实不必说,我也猜到一点。

    他们肯定相爱并结为连理,然后有了我。但不幸的是,我从小就没见过活生生的亲娘,对她的印象全来自于我爹时时拂拭的合照里,温和秀雅的年轻女性靠着伴侣温柔地微笑。

    是的,她已经过世了。

    我爹基本不和我提起她,我还是那会儿才从隔壁伯伯口中知道,她牺牲于对抗丰饶民的战场。

    “我当时都以为,你爹会比我这老头子更早地堕入魔阴。”

    隔壁伯伯感叹道“幸好,还有我们小月亮在。他为你撑过来了。不要怨他对你太严厉,他是你爹,总归是为你好的。”

    是这样吗

    别家的孩子是怎样我不清楚,但我得承认,我那会儿强烈渴求着父亲的关怀。即使曾经有过怨怪,听完这番缘由,也迅速为他的冷淡严苛找到苦衷,既振奋又愧疚,相当久一段时间没再百般抗拒、试图逃掉训练。

    直到我的基础打得差不多,我爹申请通行凭证,带我去了云骑军的武库,让我挑选心仪的武器。

    那还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有那么明确、那么多花样的选择权呢兴致勃勃地挑来选去,最后选了剑。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在力量方面有些欠缺,大开大合的武器如云骑常用的阵刀并不适合我。何况那些小说幻戏里以真气御剑,操纵剑阵万剑齐发的大场面多帅气啊

    我爹并没有对我的选择发表什么意见,让常常听他说这不许那不许的我都有些不习惯了。他只是说,择日会在军中给我找位用剑的师父。

    师父。

    我明白,和黉学里一视同仁教书的先生们不同,这份师徒关系是私人的,含有更为紧密的联系。

    我期待着他的到来,想象未来的剑术师父是怎样的人。是男是女,温柔还是严肃,端方守礼,抑或不拘小节总之不要像我爹就好。

    于是那天我下学回家,就见有位身姿挺拔,如剑骨铮然的陌生女性正站在我家院子里。

    和煦的清风拂过,银杏树灿黄的叶片缓缓飘落。

    她有着覆霜似的白色长发,金红眼眸分明是灼灼明焰般的暖色,却如冰雪孤冷,单单是伫立在那儿,静望凝思,就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

    但她又是那么美丽,听闻脚步声微微回首,清净无瑕的面容恍如月下幽昙,刹那轻绽。

    回想起来,我的颜控本质在那时便初见端倪。乍见到漂亮姐姐,顿时将警惕心丢到十万八千里开外,主动上前去问她“姐姐,你是来找我爹的吗”

    “不。”

    美丽的大姐姐淡淡回道。她低头凝视着我,专注地评估,像是在凭目光拆解新入手的兵器。

    我被她看得心脏怦怦跳。很难说紧张的心情是源于面对强者的凛冽气势,还是美人透澈的目光。

    最终她轻轻微笑“我来见见未来的弟子。就是你吗,小姑娘”

    在那一瞬,我忽而感悟。

    原来退怯的心情不止在面对我爹的沉沉脸色时出现,还有可能是遇见仰慕的人,骤然心生向往的顷刻间。

    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我还敢直愣愣地瞪大眼睛,同她对视;现在却只会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恨不得额前的刘海能眨眼变厚实,再长三四厘米的,把我的眼睛眉毛都遮住。

    来援的罗浮云骑快速解决半路杀出的反物质军团,开始打扫战场。

    镜流收起剑,借道星槎来到这边破损的舷窗前。她落地的动静极为轻巧,我假装没察觉,盯着地板仿佛能在上面看出朵花来哦,我的午饭刚刚弄丢了。饭盒装得很严实,说不定现在找回来还能吃呢仙舟人口众多,联盟要养活我们不容易,计划生育都做到生孩子要打重重申请经过严格考核了,不能浪费粮食嘛。

    “阿婵。”

    镜流毫无障碍地认出了我,且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当然,她本就是如明月当空,光照万物,从不屑于遮遮掩掩的那类人。

    微凉的寒气,混合着一线幽幽冷香袭来,绣有暗纹的乌色长靴停在我面前。她问“可有受伤”

    我安静且快速地摇头。

    按说都被认出来了,哪怕为全礼节,我也该抬头打个招呼。可是,可是

    只要想起上回见面发生的事,我就只想当场化身鸵鸟,永远把头埋在沙子里,着实没有那个勇气看她。

    镜流没再说话,也不见离开。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胡乱揣测。那些猜想一个比一个让我忐忑,越发杵在原地像根没有思想、任由来来回回的机巧鸟落脚停驻的栖木。

    就在这时,我听见另一个从星槎跳到这边的声音。

    少年人的步伐轻快而矫健,声音则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与条理分明“师父,商团伤亡已经点清。随行的护卫有几位负伤,所幸都伤得不重。至于财物损失,受损最重的还是这边的主舰,需得尽快返港修缮。”

    镜流嗯一声“我有军务在身,当尽早返回罗浮,向将军汇报前线战果。这里就交给你了,景元。”

    “是。弟子领命。”

    啊这就要走了吗

    我听她三言两语将这些事务交割完毕,即刻要走,一时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为匆匆的重逢而遗憾。

    尚在纠结中,就见那垂落的雪色长发轻轻扫过后腰。镜流似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再说什么,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了。

    我忍不住抬头,看见的只有云骑剑客凛凛如霜雪的背影。

    她轻轻一跃跳上外边的星槎,利落地点出一支小队随她先行,将其余云骑都留在了这里。

    我没怎么见过镜流指挥云骑军作战的模样,难免多瞧几眼,直到那为首的亭亭身影消失在茫茫星海,方才收回目光紧接着,就和身旁好奇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呃

    我同他默默对视。

    就像他朝气的声线那样,这位名为“景元”的将士很是年轻,俊秀的面孔全然是副少年模样。个头比我还矮那么一些,想来年纪确实不大,兴许只比应星年长一两岁

    他有着令人羡慕的发量,白发以鲜艳的红绸束起一部分,剩下的随意披散,有点像狮子蓬松的鬃毛,都给人厚实而毛绒绒的感觉。那双金色的眼瞳暖融融的,充满不加掩饰的善意与探究,眼睛弯弯笑起来的模样,好似沐浴着恒星柔和灿烂的光辉。

    “久仰大名,小师姐。”

    镜流离开后,仿佛刚刚稳重的少年将士是幻觉,他笑容明朗而活跃地自报家门“我名景元,在军中暂居云骑骁卫一职,是师父新收的弟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