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清言怎么想,日子还在一天天过去,转眼他进这个家门就有一周多了。
腊八那天,邱鹤年并没休息,照样去铺子里干活。
眼看着就三十儿了,他得在年底前赶赶工,把客人定的铁器都交到人家手里。
李婶给了清言一大碗腌好的腊八蒜,他给她盛了小半锅自己熬的八宝粥。
两人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清言问道“我看您这年货都备得差不多了,我叔哪天回啊”
闻言,李婶本来高高兴兴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下去,低着头好半天没吭声。
清言怔了一下,觉出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李婶抹了把眼睛,抬头看向他时,才发觉他的不安,连忙道“不干你的事,因为我平时不爱让人提,大郎估计就没告诉你。”她捡起一颗掉落出编篓边缘的瓜子,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磕了,含糊地道“你叔他早就没了。”
清言惊讶地看着她脸侧的简介,那列字写着李喜珍,南惠县知县秦凉川之妻。
他这几天偶尔出去挑水或割豆腐,在路上看见的村民不少。
也遇到过丧夫的女子或夫郎,这种情况,这人的简介就会写“某某之遗孀”,就算是已经改嫁,也会写得清清楚楚,并不会有像李婶这样的情况。
李婶目光痴痴望着那篓瓜子,并没注意到清言的神色,她语气难掩悲伤地说“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家你兰姐还没嫁人。”
“出事时也是年底,他本来说不出门了,我说趁离过年还有段日子,再出去卖几块皮子,这时候县里头老爷们的家眷最是舍得花银子,过年了,卖完就能给我们一家三口换身新袍子了。”
她嗓音闷在嘴里,几乎发不出声来,“后来就没回来,我求人去找,在县城周边一座秃山上发现了他的衣服,还有血迹,都怪我。”
说到这里,她嗓子已经开始嘶哑,每个字都说得很吃力了。
清言起身握住她一侧手臂,像个孩子那样轻轻晃了晃,面露悲伤,轻声说“抱歉,我不该提这些。”
李婶使劲摇了摇头,回握住清言的手,紧紧的,让他都有点疼了,可见她心里的痛。
清言声音轻柔,“以后您想跟人说说话,就叫我,家里有什么活做不来也叫我,我帮您做。”
“我和鹤年的情况您知道,我们两人都没什么亲人缘,以后您就当我们是您的亲侄子,我们当您是亲婶子。”
李婶不住点头,抱着清言的手眼泪到底是流了出来。
回到家,清言把床下的抽屉打开,找出那本山河记来,翻到其中一页仔细看了一阵,喃喃道“南惠县离这里竟足有上千里地。”
柳西村在大北方,南惠县在大南方,以现在的交通条件和经济条件,去那边求证几乎是不可能了。
而且那个简介到底是不是一定代表秦凉川还活着,清言也不能完全确定。
他坐在床沿发了会呆,直到快到晚饭时间了,才赶紧把书收起来,去捅开炉子炒菜了。
李婶家这个事他暂时想不到办法,只好暂时先放下。
邱鹤年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两刻钟,进门时,手里拿了不少东西。
清言跟在他身后一样一样看,发现竟有弓箭,还有些刀具、绳子、网子之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清言好奇,拿起那张弓来看,结果沉得出乎意料,他没心理准备,差点没拿住,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托住手腕才没脱手。
清言抬眼看他,邱鹤年说了声“小心”,就把弓从他手里拿走,托着他手腕的手也立刻收了回去。
手腕处的温暖一下子消失,清言有点失落,自从他开始怀疑人家对自己不太满意,就总是各种解读邱鹤年的举动,寻找对方或许“讨厌”自己的证据。
他以前不这样,只是被王岩伤得狠了,面上看着好像还行,只是心疼钱的样子,但其实心里很受伤,很是自我怀疑。
“回来路上我去了一趟刘猎户家,跟他借了这些东西,铺子里的活这几天就能做完,我打算去山里住几天打猎。”邱鹤年看了他一眼道。
清言心里一颤,心想“完了,这是烦我到家都不想待了。”
邱鹤年弯腰收拾着地上那堆东西,说“吃完饭我收拾被褥和衣袍,你记得把你的暖手壶带上,山上比山下冷。”
清言迟疑地问“我也能去”
邱鹤年直起身,转过来侧着脸道,“你不想去吗”没等清言回答,他就继续道“你得去,这次上山起码要住三天,你自己在家我不放心。”
如果邱鹤年这时候是看着清言的,就会发现他的这位小夫郎的表情过于丰富,瞬息万变,最后是一个大大的笑脸占据高地,笑得格外灿烂好看。
清言一下子兔子一样跳进邱鹤年怀里,脑袋在他颈窝里来回猛蹭,蹭完就又灵活地跳出来,嗖的一下窜进里屋,声音留在了外面道“我现在就收拾起来”
站在原地的邱鹤年静静站了一阵后,伸手摸了摸自己颈窝,觉得自己像是被个毛绒绒的小动物给亲近了一样。
腊八过去了几天,铺子最后一天开门的上午,隔壁邻居张家夫郎陈玉又找来了。
清言知道他是来干嘛的,但只笑眯眯地倚着门框打了招呼,再就不开口了。
他身上穿着那件最喜欢的天蓝色夹袄,脚上则是昨天邱鹤年刚给他带回来的新棉靴子,头发经过这些天的练习,也扎得像模像样了,与上次这人来时相比,可谓是“盛装”打扮了。
北方冬日多晴天,阳光照在他脸上,脸蛋又细又嫩,毫无瑕疵,白得快透明,别提多好看了。
陈玉身上则还是那件灰色旧袍子,和半新不旧的湖绿色马甲,一下子逊色了很多,他目光在清言身上扫过,尤其在那件天蓝色袄子上停留了好一阵,脸上的笑意明显有挂不住了的趋势,但仍强撑着捂着嘴噗呲一笑,道“这是把家当都穿身上了。”
清言当然听明白他的讽刺了,不过他没打算和这人计较这点小事。
李婶唠嗑时跟他说过,陈玉的相公是村子里私塾的教书先生,从外地来的,叫张文生,人不错,谁家一时间困难,孩子晚交一两个月束脩,他都是不催,也不撵人的,陈玉老因为这事跟他吵架。
陈玉是本村人,本来是这附近几个村子最出挑的哥儿,如今清言一来,把他比出去二里地去,他心眼儿不大,性格也有几分泼辣,说话就总带着刺,酸唧唧的。
见清言没搭自己茬,只笑眯眯看着自己,陈玉一时间讨了个没趣,觉得臊个嗒的,他假咳了一声,道“听说你们家铺子今天就关张了,我来拿我那锄头。”
闻言,清言露出惊讶的神色,道“什么锄头”
陈玉一跺脚,“你不会给忘了吧,上次你答应做得了送到我家去的。”
清言笑着用抱歉的语气道“这话我记的,可这行的规矩都是先付定金为准,这些天我翻遍了铺子里的账,一直没看见你的定金,以为你又不要了呢”
陈玉脸色先是意外,继而迅速难看下来,一甩手道“都是邻居,用得着这样斤斤计较吗”
清言用手指捏了捏自己身上的夹袄,“我是不得不计较啊,毕竟这全部家当都穿身上了,得赚铜板吃饭呀。”
陈玉被自己讽刺人家的话噎了回去,他平时占个便宜什么的,别人都念在本村人面子上得过且过了,哪碰见过这么牙尖嘴利的,登时竟不知道反驳什么好了,咬牙道“我不跟你说了,等你家当家的回来再说”
清言不急也不恼,嘴角还带笑意,“他回不回的,粮食也都得用铜板买,难不成天天靠人家不要的馊饭度日啊”
陈玉的脸顿时一阵青白,气得又是一跺脚,转身就往院门外走。
等走到门口外一处积雪边缘,还差点摔了个跟头。
清言远远望着,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去拿了搭在栅栏上的大扫帚,去门口把那堆雪扫了。
耳朵里听见隔壁院子陈玉的脚步声进了家门,砰一声摔了门。
眼看着这边邻居关系没法处了,清言也没觉得怎样。
他听李婶说过,陈玉送那饭根本不像样,邱鹤年不计较,拿去喂了猎户家的大狼狗。也没要钱,给他家白打过把铁锹,还打过一个炒菜的大勺子,就算不算人工,光是材料也不便宜。
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占便宜没够是病,清言觉得,自己这是药到病除,至少以后对方不会在自己面前犯病了。
回屋以后,清言把双手贴在火墙上暖了暖,刚才出去得急,没来得及戴手套,手指冻通红。
他的手比大部分男人的手都小,几乎跟女孩子差不多,手掌小,手指长,指腹倒是鼓鼓的软软的,本来养得白嫩嫩的,但穿到这里后天天做活粗糙了点,清言有点小在意,但他又不可能把家里活计都交给邱鹤年做,就算人家愿意,他自己也不愿意白吃饭。
手缓过来了,他就换下身上的衣服,洗了手去厨房忙活。
明天一早他们就要上山了,至少得住上三天,听邱鹤年说,山上有住的屋子,那是村里刘猎户在上面盖的,挺简陋,但该有的都有,睡觉做饭都可以。
其他东西两人这几天差不多收拾完了,就差吃的了。山上没有菜,得从家里带,肉也得带一点,万一一时间打不到猎物,也不至于吃饭没点油水。
清言今早特意发了面,白面和玉米面混合在一起,这会已经发好了,他揉好面团时,灶上的水也开了,呼呼地冒着热汽,镰子上铺好了屉布,把大胖馒头挨个儿摆好,盖上锅盖,用不上一刻钟就能出锅。
趁这个时间,清言把化好的猪板油切成丁,把灶台上另一口大锅掀开,里面的水都用抹巾擦干,压好的煤块捅开,锅底烧热了,就把板油丁下下去,小火慢熬,没多久,锅里就滋滋啦啦响起来了,有亮汪汪的油沁了出来,香味一下子就出来了。
等清言把热腾腾的馒头起锅了,那边板油也熬得差不多了,小半锅油里飘着油渣,清言咽了口口水,把火压上,油渣单独捞出来,放到粗瓷大碗里,他用筷子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嚼了嚼,顿时眯了眯眼睛,油滋滋的,酥酥的,香爆了。
余下清亮的荤油则盛到罐子里晾着,凉了以后,它就会凝固成白色膏状,炒菜、拌面都好吃。
他才忙得差不多,身后的门就响了,清言听见动静了转身去看,顿时笑了起来,喜悦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身上的灰色衣袍是邱鹤年的旧衣服,缝缝补补的实在穿不出去了,他就对付穿着在家干活。
这衣服给他穿明显大了,袖子挽到了手肘,衣领松垮垮的,露出好看的颈子和一部分锁骨,那脸蛋和颈子连带手臂都白生生的直晃眼睛。
刚蒸了馒头,清言的脸被热气熏得微红,他刚吃了油渣,嘴上油亮亮的,像涂了唇膏,显得那副嘴唇更加柔嫩而饱满,笑得眼睛晶亮,眼神里都是欣喜和依赖,比外面还没落山的太阳还亮。
才迈步进门的男人的脚步顿时顿住,他半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隐在阴影里,另一边相对完好的脸暴露在夕阳透进来的朦胧的光线下,那双看上去不太好相处的嘴唇唇角紧抿。
邱鹤年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个新娶进门的小夫郎,一向如湖水般宁静的双眸里,渐渐演变了幽深的深潭,他在嗓子深处,发出一声,“嗯,”喉结动了动,嘴唇轻启,“活都干完了,就回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