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霎时涌入一群白衣,将走盐人一个两个全摁住,直接拖出门去。外头的雨正大,走盐人还在苦苦哀求“仙师饶命小的们吃错了酒,该打该打”
那弟子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会儿上了山,有的是你们叫唤的时候,这会儿吵什么把嘴闭上吧”
剩余的人都仗马寒蝉,在角落里勾首瑟缩,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那弟子把擦手的帕子丢在柜台上,问里头的人“你是店家”
店家也慌了神“回仙师的话,是是也不是”
那弟子喝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同我耍什么滑头到底是不是”
店家膝盖一软,登时跪倒在地,点头如捣蒜“小的是、是”
他一说完,便听“哐当”一阵响,弟子把台面上的酒给砸了。他砸完,又向后边的人下令“给我全砸了”
铺子里立时一片混乱,摔坛的、砸碗的全挤了进来,不顾店家哭嚎,只用几个瞬息,就把好端端的小酒铺,砸成了个破烂场。那弟子踩着满地酒水,将店家踢倒,厉声说“你是聋子吗就任由他们在这里吃酒胡说猪油蒙心的东西,若没有大稷官,今日能轮到你在这里卖酒真是不识好歹”
那店家瘫在地上,浑身颤抖“仙师、仙师息怒”
弟子道“今日我另有要事,先饶你一回,若再有下次,连你的脑袋也一并摘了,你听见没有”
店家抹着泪答应,那弟子说完,将袖子一甩,跨出门去了。大伙儿听他在门口发号施令,把走盐人给当街拖走,却都不敢吭声。半晌后,见一群白衣走远了,店家才放声大哭“我这店,我的酒”
他哭得伤心,没留神面前蹲下个人,伸手递给他一个钱袋。
江濯说“我的酒钱还没付。”
店家看他腰侧佩剑,哪敢接缩着一双手“仙师吃酒,我我不要钱”
江濯也不废话,把钱袋轻轻抛进他怀中“你这酒很好喝,还有更烈的吗我都要了。”
他不说接济,只说买酒。那店家心里感激,几步去到后院,搬出个大肚瓷坛,全给了江濯“偏僻山野,没什么好酒能拿得出手,唯独这一坛逍遥行,是当年家父从西奎山带回来的。公子若不嫌弃,就喝它吧”
“逍遥行”是出了名的好酒,只有西奎山有。江濯久仰大名,还没有喝过,此时接过酒坛,道了声“多谢”,拍开坛口,当场饮了一大半。这下不止是店家,就连客人们都瞪大了双眼,连呼“好酒量”
江濯饮了酒,胸中畅快不少。他掀起门帘,正要上路,就听店家说“公子,雨下这么大,何不等雨停了再走”
他道“我有急事。”
店家环视左右,从门后拿出把伞,塞到江濯手中“公子是仗义人,今日的恩情,我必不会忘。只是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是要上山”
江濯说“不错。”
店家道“如今山上都是豺狼虎豹,寻常人跑都来不及,公子可要三思”
江濯压下斗笠,笑了笑“多谢劝告,我正是冲着豺狼虎豹去的。”
他离开酒铺,头也不回地上山,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追上了白衣弟子。此时大雨滂沱,那白衣弟子不画避水符,反让人替他撑伞。
路上有个人说“郭师兄,一会儿到驻地,咱们是先拜见大稷官,还是”
郭师兄道“这事还用问自然是拜见大稷官。我问你,我们从灷娏山带来的那批货如何没有沾水吧”
原来他并不是怜峰的,而是从灷娏山过来送货的。
弟子答“师兄放心,那批货我们看得很紧,绝不敢让它们有丝毫损耗。”
郭师兄很满意“这批货是司主赏给大稷官的,大稷官如今又受了伤,正是急需的时候。我们把货平安送到,他必然很高兴,只要他高兴,你我调职的事情便有望了。”
江濯暗道难怪他刚在山下那样维护景禹,原来是有利可图。
弟子应声,走了几步,又担心道“可是前些日子,司主对大稷官确有不满,会不会”
郭师兄说“那几个臭要饭的胡言乱语,你也跟着犯傻不成司主要是真对大稷官不满,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升他的职那些口头上的斥责,不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自己瞧一瞧,该赏他的可一样没少。”
弟子还有几分忧心“但是师兄,那仙音城的肥差,不还是给了宋应之吗他素来跟我们不对付,若是借机立了功,难保司主不会也升他个大稷官做做。”
江濯越听越奇怪,这天命司怎么不像个宗族门派,反像个俗世官场如今听下来,只觉得他们派系纷杂,全都在勾心斗角、唯利是图,竟没一个好人。
郭师兄听完,只笑“可不该给宋应之吗他心高气傲,被大稷官抢了功,只怕要气得牙痒。司主赏他个差事,也是给他找点事情做。说到底,这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安抚他背后那一脉的人不过你尽可放心,论亲疏,他们哪能跟咱们比”
他们边走边闲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天命司的驻地关卡。通关时郭师兄掏出了文书,江濯隐身借他的东风,也一起进去了。
驻地分几个大院,各有作用。郭师兄地位不低,进门时的守卫弟子都待他很客气,他也换了副脸面,对谁都笑脸相迎。只是越往里走,守卫越森严,到最后,是个雕梁画栋、极为精巧的宅院。
有个弟子出门相迎,十分热情“郭师兄,好久不见”
郭师兄笑容满面“可不是自你们搬来怜峰,我们有些日子没吃酒了。大稷官近日如何伤好些没有”
弟子引着他们入内“伤还须养一养,就是数日没下山,心情不大好。”
说着,几人转过假山小桥,到一处堂前停下。江濯一到这堂前,便觉得浑身难受,抬头一看,发现门上窗上都刻着消灵符
这是种
压制灵能、扰乱气力的符咒,通常是用来制敌的。看来景禹负伤以后,疑心很重,专门在刻出此种符咒,以免自己被前来拜见的弟子暗害。不过好在这种符咒只能压制灵能,并不能封住灵能。
弟子说“因需要静养,就不便让大伙儿都进去了,就郭师兄一个吧。”
郭师兄在门口卸了剑,独自进去了。一入内,光就少了大半,四下都垂着帘子,有一股浓重的药味。他眼睛不敢乱瞟,就地跪了,恭敬地说“拜见大稷官。”
帷幕后边人影绰绰,有个声音淡淡道“起来吧,看看我是谁。”
郭师兄小心抬首,见一只手撩开帘子,露出张清俊文秀的脸来。他没见过此人,不觉大惊“你是何人”
那人说“你不认得我是李永元。”
江濯呼吸微滞,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不错,此人不仅长得跟李永元一模一样,就连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若不是江濯曾在城门前摘过李永元的头,恐怕也分辨不出真假
郭师兄大骇“你、你不是死了吗”
“李永元”目光很冷“死的是景禹,你看”
他拉开帘子,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里头一片血红,有个衣着鲜亮的尸体横在地上,像是死了多时了。
郭师兄顿时魂飞魄散“你杀了大稷官你、你”
他惊慌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后面的“李永元”拔出了剑,朝着他的脑袋削去他“扑通”跌倒,连声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只听帘子后响起大笑,景禹弯腰掀帘,仍笑个不停“郭门子,你好小的胆子哈哈”
郭师兄瘫坐在地,差点尿裤子,见是虚惊一场,忙挤出笑脸来“吓坏我以为真是个刺客,正打算出去唤人呢”
景禹悠悠走出来,一副赋闲在家的打扮“算你小子忠诚,没动歪心思。”
他这一场玩笑,居然是用来试探弟子的那郭师兄没得命令,不敢随意起身,只能在地上爬行“外面都传大稷官受了伤,我正担心呢,刚一见血,真是魂都吓飞了”
景禹说“我死了不好吗这位置给你也坐坐。”
郭师兄道“就我这点能耐,没有大稷官的帮扶,连屁都不是。不怕您笑话,我现在腿还是软的”
景禹走到“李永元”边上“少拍马屁,我问你,这个天下第二怎么样像不像”
郭师兄只管顺着他说“像,太像了”
景禹道“你见都没见过,怎么敢说像”
郭师兄说“我是没见过,可这是大稷官您调教的,比真的也差不多哪里去。”
景禹拉起“李永元”的手,眼神居然有几分温柔“样子是不差了,可剑术差太多。我觉得不像,一点都不像。”
郭师兄品出些意思“您要是喜欢,待仙音城的事情解决,咱们去中州再找几个雷骨门的弟子”
景禹说“我
不喜欢雷骨门的弟子,况且他们都不是李永元,找来又有何用”
说着,他反握住“李永元”的手,带着对方比划了下剑。可惜他没学过剑术,不过是在照猫画虎罢了。
郭师兄奇道“大稷官怎么对李永元如此有兴趣”
景禹说“那夜,我抓住他时,他已经中了我三道诛心诀”
郭师兄道“诛心诀此诀有剜心挖骨之效,能使人痛不欲生。他怎么样立即跪地求饶了吗”
景禹笑几声,很敬佩似的“不,你不懂他,他骨头硬得很。当时他就拿着这把剑,让我滚开。我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便真的退后了两步。”
郭师兄让他吊起了好奇心“他做了什么”
景禹说“他使了令雷三诀,我心想,这人可真傻,明知道我有黑雾助阵,却还要念咒。可他声音怪好听的,我想听他多念几次,谁知道这不过是个障眼法,他趁我不备,又对我用了鲲鹏剑法。
“第一剑,刺中我的胸口,但我有黑雾,他伤不到我半分。我想同他玩一玩,便折断了他的手腕,你真该看看他的神情,冷冷的,只皱了下眉,殊不知就是这个皱眉,让我发觉他的特别,我竟然觉得他变好看了也变可怜了。
“我当时真是中了邪,拽过他的手,要他再皱几次眉头给我看,可他眼神冷漠,又刺我第二剑。这一剑刺中我的左肩,我流了点血,装出一副不敌的模样,他居然信了哈哈我就说,他可真傻,见我受伤,反逼上来,而我就是在等他来。
“这一次我折断了他的另一只手,他却不肯再皱眉给我看。诛心诀连续发作,他又吐了血,我想激一激他,便对他说前辈,如今你的两只手都断了,以后再也不必和李象令争了,开心不开心。他果然生气,于是我又说我知道,你这辈子总想争口气,可又总是不如意,你师父若是还活着,见到你这样,怕是很失望。
“你猜如何他连吐几口血,终于露出点难过。那张脸实在文秀,因为这点难过,居然变得有些动人。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软肋,我料想他其实很在意这把剑,便伸手去夺,可他不情愿给我,竟使了兵器诀,突甲破了我的黑雾,我真的受伤了。我说可惜,可惜,因你总要争一口气,才害得全城百姓要陪你一块死,正是这句话激怒了他,又或是他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竟以自己的心血为引,连使六道兵器诀,霎时间紫光惊天,这是他最后一剑,不仅再次伤到了我,还使我的召凶阵破了半边,若不是宋应之及时赶到,仙音城保不齐就被他给救了下来。
“只是可惜,这世间只有我见过那一剑,那么快又那么凌厉。他快死时,我接住了他,他流泪了他居然流泪了,他明明连剜心挖骨都不皱眉的。我听见他喊师父,又听他说对不起。
“然后他就死了,这把剑掉在地上,不论别人怎么使用,也不见那夜的风采。我想来有些后悔,因为我总叫他前辈,还没叫过他的名字。李,永,元,你道永元是什么意思是永久归元,是天下第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