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春分过去,距离皇室狩猎的日子就近了。
织造府年前就已经开始预备着春猎和宗祀的骑装礼服,工匠们加班加点,总算赶着时间顺利完成。临行前几天,蜀桐就已经开始收拾各类器具行李,她虽然有过陪同陛下一同春猎的经验,但那都是宸王不在场的情况下。
今年陛下和宸王同时参加春猎,这还是头一次,她不能不多思、不能不焦虑。
“北定山那片草场偏僻得很,野风大,陛下好不容易病好,可千万别再被风吹倒了。”蜀桐说着,去柜子里多拿了两床褥子,让小宫女小太监抬出去,出宫的那天一起带走。
谢景原先倚在坑桌边、靠着靠枕看书,可耳边动静一刻不停,他忍了忍,还是道“不过出去小半个月,就在京郊罢了,不必带这么多东西行李太过繁重,看着也不像样。”
蜀桐却不同意,“陛下是天子,是一国之君,再繁重也不为过。更何况,您的安危比天还重要,料想言官们也不敢说什么。”
谢景还没说话,保宁就进来了,他刚才正好听了一耳朵,此刻也跟着点头。
“我前几日也着人去那边看了看,底下的人做事不尽心,竟然还敢妄称是以行宫的规格修建的,其实就只是普通住馆罢了,蜀桐担心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陛下就任由她去吧。”
谢景摇摇头,“怪不得他们,北定山遭了火灾,可是春猎一贯是一月中的日子,几十年来都不曾改变。代山狩场虽然是备用的草场,但此前为了节省开支,也不曾命人去打理这么短的时间内要他们修出一座行宫来,也属实为难人。罢了。”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的,保宁便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蜀桐撇了撇嘴,嘟嘟囔囔地抱怨“听说坐马车要三四个时辰呢,不多带些垫褥,怎么受得住”
此次出行的队伍浩浩汤汤,路途若是不适,总不好叫其他官员都等着,更何况还有宸王带队,也有失天子颜面。但听说山路颠簸难走,要坐这么长时间,只怕人都要散架了。
谢景一脸无奈。
说到底,蜀桐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过了度,超出了合理的范围,陛下才会规劝自己。可是她没办法,不做这些“无用功”,她心里就像是压着一块块大石,压力无处释放。
保宁明白,所以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冷静冷静。
等她走后,保宁给谢景的杯子添了些新茶,为蜀桐解释“陛下莫怪她,她只是太担心陛下了,所以才做出些糊涂事。”
谢景摇摇头,“我何尝不知”
从昨日折腾到今天早上了,他都没说过一个字。只是看底下人被蜀桐折腾来折腾去地搬弄东西,连口水都喝不得,于心不忍才叫了停。
“那宸王回京后一直蛰伏,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此次春猎中埋下动作别说蜀桐,我也担心这一路不知道要遭遇什么。”保宁压低了声音,“这次出行,陛下身边的那位喜”
保宁话没有说
满,谢景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有些尴尬。
怪不得要把蜀桐支开,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谢景原等算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就赐一笔银子,把她送出宫,好还她自由。
这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说。
“他,”谢景咳了咳,“不干他的事。”
这话便是委婉表示喜公子不会一同随行了,保宁顿时有些失望。
他虽然没见过那位喜公子,但也能感觉出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不管是旁门左道还是正统仙家,总之是个有几分本事的。要是伴驾出行,心里也能多几分底气。
如今他不在,陛下手里无可用之人,万一宸王发难又该如何应付呢
“陛下,”他想了想,轻声道,“要不,我去孟府递封信总得留个后手”
谢景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
“我与他如今互不相干,我发俸他领差,只此而言,没有让他继续替我卖命的道理。何况宸王虽然性情阴晴难测,但不至于公然谋反真要做什么,也只是于细微之处罢了。”
保宁一想,也有道理。
若是宸王要起兵造反,何必等到此时
他点点头,道“既如此,陛下此次出宫,不如多带一行太医,也好防患未然。”
“是该如此。”谢景颔首,“你去办吧。”
无独有偶,因为沈知雪的秘密加入,穆山显这几日又秘密抽调了一支军队,用来护送。祝闻竹与他一同在军中,宸王一有动作,他就立刻得到了消息。
但单看这支军队的精良程度,祝闻竹一度怀疑穆山显是不是打算反了,可是每每去他府上打探消息,要么见不到人,要么管家说是去宫中陪陛下下棋了,好不容易堵着人了,但看他对陛下的态度,似乎也不是这个意思。
关键是宸王也没有刻意隐瞒,不多时,他老子、哥哥、还有朝中来往密切的好友都来问他宸王的意向,祝闻竹夹在中间,动与不动似乎都是错,一时间愁得不行。
穆山显不遮掩,恰恰就是要放出这颗迷雾弹。
景国多年势弱,只能任由楚国欺凌,京中为楚国打探消息的探子更是数不胜数,情报网早已渗透到千家万户,所以当谢景发觉沈知雪早就知道楚国境内的消息时,只是变了变脸色,但并没有怀疑
因为这样的情况太普遍、也太常见了。
只是此前他们一直找不到时机将这株根基彻底拔除,但沈知雪的出现给了景国最好的机会。
他动用的这批军队人数众多,是从雪关带来的最精锐的寒北军,这个名声一出,任谁都会怀疑他此次春猎的居心。这趟水搅得越浑,楚国就会越放松警惕,从而参与到这次动乱中。
此前景军在丘山一带连夺三城,狠狠挫了一把楚人的锐气。此后又频出意外,朝廷动荡不安,新帝正需要一剂强心针,给臣民们交上一份满意的答案,这把龙椅才会坐得更稳。
这次不仅对于景国来说是千载
难逢的机会,对于楚国的新帝来说,亦是。棋盘上黑白两子盘踞在侧,双方各凭本事罢了。
等到了出巡那一日,数千人的队伍自京城出发,官道早已清空,两路禁军身穿红黑色铠甲、肃穆踏行。寻常百姓肩攀着肩、头越过头,也只能站在两侧目睹皇室出行的风采。
从京城坐马车一路到代山,脚步快一些,加上中间休整的时间,约莫有四个时辰。
日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中途的一处皇家寺庙边停了停,僧人们早就做好了斋饭,自然,清一色的素菜,素火腿、什锦拌、姜丝烧丝瓜等等。
谢景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虽然车速已经缓慢到十分平缓,但路上到底崎岖不平,晃了太久脸色不好,也没什么胃口。
好在蜀桐有一手好手艺,借了厨房做了碗素面,洒上几滴香油和一把葱,喷香。
她端着餐盘从外走过时,祝闻竹闻见了,再看看手里的馕夹洋芋丝,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野菜,比他眼睛还绿,顿时很嫉妒。
“要么怎么说陛下会享受呢”他嘀咕了两句,“这素面做的,十里八乡都能闻到香气呔,这馕怎么这么硬。”
穆山显闻言,淡淡道“你自己不愿意吃菜饭,非要啃馕,怪别人做什么”
“我呸”祝闻竹气得差点摔馕,“谁让这素菜做得没甚滋味,菜色寡淡没油水也就算了,总得给我点下酒菜吧”
“修行之人,酒肉不沾。你都到了这儿,怎么会有酒,又怎么会有下酒菜呢”
祝闻竹张了张唇,不言语了,自知理亏。
他就奇了怪了,子阙比没比他号多少,一碗菜饭配着炒青菜、炒蘑菇这类简单的菜色,竟然也不嫌弃。他当然不知道,主要穆山显从前吃得比这还糟,没什么可挑的。
等用完午膳,大家休息了片刻,继续向代山出发。慢慢悠悠地,总算是到了住馆。
谢景颠得头疼,索性吃了安神药后睡了一觉,等蜀桐把他摇醒时,他才惊觉马车停止了走动。
“什么时辰了”他问。
说着,他掀开帘子,蜀桐麻利地放好板凳,扶着他下来,口中回答“已是申时了。”
马车外阳光灿烂,谢景被晃了眼,下意识抬起头,太阳斜斜地挂在天际上,已经把半边天都染得枫红,留下些许空余橙橙紫紫,五彩斑斓。不一阵,云霞被北风吹散,余彩漫天,碎落一地,染遍漫山遍野。
原是红霞散天外,掩映夕阳时。
这是高墙红瓦里难以看到的景象。
忽闻一声马鸣声扬起,谢景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人意外惊了头马,那马惊怒下前蹄立起,马身上那人迅速一把扯住缰绳,力气倒极巧,牢牢控住身下的白马
那一刹那,竟与红日残阳重合。
周围无数人不敢上前,只他一人一身深红色骑装,骑着那匹高头大马,在落日下犹如镀了一层金辉。两只马蹄扬起时,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也随风吹起,潇洒恣意。
等马儿恢复平静后,他才弯下腰去、轻轻抚摸着马头两边的鬃毛,不知说了什么。
谢景看愣了,在模糊的背光下分辨了许久,才认出那是宸王的背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