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当天夜里发现人没的时候,李宝音已经赶着马车过了中州和南方交界的飞流关。
消息传到第五扶引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晚了,第五扶昌已经抱着玉玺站在中都的墙头。
第五扶引只略微思索片刻,就瞬间想清楚他这个堂弟到底要做什么了,在意料之中,又不免想让人骂他一声傻子。
一个命如飘蓬,生来不幸的人,应该对这个世界满怀恶意才对,第五扶昌的大脑构造却异于常人。
他除了对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体构造表示过痛苦,还有他那个身体不残缺但精神极度残缺的父亲憎恨之外,对待一切都异常的平和包容。
第五扶引被他带的,人都真正平静温和了许多。
可事到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们不是没猜测过走到如今地步,围聚在中都的诸侯可能会做什么,但他们在预判错广平真正意图的那一刻,事情的走向,已经不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了。
他们捉襟见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保住多少人就保住多少人。
第五扶昌的行动,在第五扶引的预测之中,甚至残酷些说,在他的计划之中
第五扶引思绪万千,最终平静烧掉来自苍南的信,向聂照调兵。
聂照那里只需要一些收尾的后续工作,都能交给阿泗和刘将军他们,黄贤的人马这一个月里早就被遛的兵困马乏,难以支撑,抚西的军马也在这一个月里修整完毕。
广平机关算计,唯一遗漏的是聂照和第五扶引愿意相以为援。
她高估了人对权欲的渴望,尤其是聂照。
他的本意仅仅是让姜月日子好过些,却不慎被卷入纷争,不管是他还是姜月,早就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算计争斗厮杀的日子。
抚西和苍南暂且交托在亲信手中,聂照和第五扶引带着抚西的人前往中都。
打了三日,城前的胜负已经有所分明,袁氏以剑撑地,向第五扶昌笑问“小太子,快下诏传位给我。”
满地残肢断臂,血流漂橹,身体散发出血肉将要腐烂的不详气味,不远处的树林中的高枝上,紧黏着一个个黑色的球,远看像树一丛丛长了瘤子,瘤子间或一动,才瞧出是等待饱餐的秃鹫。
三日,整整三日,第五扶昌只喝了些蜂蜜水,奔波劳碌令他原本就趋向破碎额身体愈加破败,他却始终不肯下城休息片刻,一直注视着下方的残杀。
到今日,他终于身体难以支撑,裹着毯子,身体轻飘飘地倚在李宝音肩膀上,失去血色,在黑红交织的战场上,纯净的像第一场初雪。
李宝音抱着他,发现他的皮肤怎么捂都不会再热了。
袁氏终于意识到不好,在下方吼道“你不会死了吧”
第五扶昌眼皮动了动,睫毛轻颤,终于费力睁开眼睛,看向下面,用气音说“我不会食言。”
李宝音颤声帮他传话,又帮他掖了掖毯子“下去休息会儿吧
,你的身体要撑不住了。”
第五扶昌摇摇头“我等哥哥来,应该快了我们,我们走的那天晚上,应该,就会被发现”
“再等一等,半天,最多一天”
下面拥簇他的义军连忙阻拦“陛下,万万不能降啊,他们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我等只要拼死抵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等愿意为您尽忠,只要您一声令下,就扶您上位”
他们已经称呼第五扶昌为陛下,是认定他做大雍新的君主。
第五扶引迟迟不来,城前城内的两方人马已经蠢蠢欲动,城下的箭矢已经对准墙头,只要第五扶昌反悔,他们就会立刻攻城。
第五扶昌有心,但无余力,只能抿着唇不做声,他不愿意在看到无谓的牺牲,城内的义军大多是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伤亡绝对会比袁氏训练有素的军队要多得多。
他们是这场战争中最无辜的人。
李宝音想了想,取他怀中的两份诏书和玉玺抱在怀里。
第五扶昌惊慌抓住她的衣角“你要做什么”
李宝音蹲下,握住他的手,看着他“你在百姓心中,已经是是他们真正的君主了,所以玉玺对你,只不过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物件而已,我过去,用它们拖住他,能拖一时是一时。”
第五扶昌呼吸艰难,呼出的热气在秋末冷结成雾“他们不敢,不敢杀我,但”
他话没有力气说尽,李宝音懂得他要说什么。
袁氏不敢杀了第五扶昌,她却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对方一但发现她是在拖延时间,必然会先杀了她。
“那我也死得其所。”李宝音说完,松开他的手,把他交给义军,自己则头也不回地捧着玉玺和诏书下了城墙。
她愿意跟着第五扶昌来,本就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义军中有人要跟随她下去“姑娘,若有不测,我们还能挡在前面。”
李宝音拒绝了。
厚重的城门咯吱一声开了道容人进出的缝隙,李宝音整理好衣着配饰,散发素服而出。
她的身影在高大的城门下显得渺小如沧海之粟。
她捧着诏书、玉玺,一步一步,缓缓的,郑重地向着袁氏人马走去。
袁氏眯着眼睛,见人影逐渐接近,第五扶昌太瘦,身量也像个女孩,他以为来者是第五扶昌,便耐心等着,志满踌躇,得意非常。
待人走近了,能看清脸,袁氏才见到是她,一惊,瞧不太起,不满意质问“怎么派个女娃娃来太子他人呢”
千军万马之前,李宝音踩过无数尸骸血肉,裙摆都腌的滴血了,她发现人到紧要关头,就怕到不觉得怕了。
她恭敬而庄肃地向袁氏一礼“太子体弱,臣为太子使,代传太子意。”
袁氏虽不满意,但胜利在望,面子功夫是愿意做的“太子既然身体不适,本君强求倒是我的不是,那就请使臣快快将玉玺交给我。”
“太子代陛下下罪己诏,还请您完成应有的仪式。”
古往今来下罪己诏的皇帝不多,没有几个当权者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被百姓指点。不过但凡下诏的,仪式都极为隆重,要先开宗庙,祭祀祖宗,敬告天地,皇帝沐浴斋戒诸如此类仪式,以示郑重。
袁氏眉头才刚蹙起李宝音就又道“不过条件有限,仪式从简,您击鼓为乐,我宣读诏书,”她举起另一个,“这是殿下代写的禅位书,宣读罪己诏后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宣读此书。”
袁氏的眉头松开,多了几分喜色,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太子代皇帝老儿禅位给自己,光是想想,浑身的血液就已经激动到沸腾了,为此,他愿意做出一点小小的等待。
他挥手,示意奏鼓乐。
李宝音伴着鼓声,缓缓地诵读第五扶昌写的罪己诏。
诏书写得匆忙,词藻还有待修饰,但其中对皇帝罪行的陈述和指责,真是深得人心。
“朕以薄德,忝继大统。任人非贤,唯以亲疏;昏蒙专断,悖逆人理;好方鬼神,荒于政事。致财用匮竭,虏猖寇起,生灵复罹汤火,黎庶不得安食”
旁的皇帝亲下罪己诏,大多还得粉饰,不会把自己写得过于罪孽深重,第五扶昌这个儿子给他老子代写,出于伦理,怎么着也得黑白颠倒几句“朕事躬亲,夙兴夜寐,奈何能力有限”。
但他还真就一点面子没给他老子留,什么罪己诏不如改成细数当今罪状,就差指着鼻子骂他王八蛋了。
李宝音念的时候,忍了一下,还好没笑。
袁氏也抿着唇,不好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大笑出声。
一张罪己诏,快写了五千,本就是第五扶昌打算用来拖延时间的,自然可着劲儿往长写,李宝音抻着嗓子快念了一个晌午,开始听着新鲜,后面听得袁氏直掏耳朵,问这老皇帝真有这么多罪名可写吗
他真的着急当皇帝。
好不容易日头要偏西了,李宝音终于念到最后一句“宜选能者,承继基业”她嗓子都冒烟了,让人把罪己诏递给袁氏。
“好,下一项到什么了”袁氏接过来沉甸甸的布帛,强忍耐心问。
“授玉玺。”李宝音知道那禅位书是写给谁的,而且写得又短,不能落在袁氏手里。
终于到重头戏了,袁氏难掩心中激动,下马,整肃衣冠。
袁氏命副将前去接玉玺,大抵也是怕死。
副将同样满怀激动,颤颤巍巍接过,郑重走向袁氏,单膝跪下,将玉玺奉上。
此时鼍鼓敲击声愈大,震天动地,正为这场名为的禅位仪式助兴。
袁氏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即将双手捧过玉玺。
近了,近了,更近了,马上就要碰到了,天下,江山,即将就是他的了
“嗖”
“叮”
破空声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的玉碎之声。
一支白羽箭顺风射来,玉玺应声而碎。
“不是,是你的东西吗你就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