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魔神并非从一开始就懂得人类的感情,讨厌与爱慕、敬仰的区别要在祂们理解后才能区分,比如遗珑埠渔民送他的海鲜。
鲜活的、蠕动的、滑溜溜又黏腻的触感总是令他讨厌。
当着别人的面处理掉对方含有心意的礼物是不合礼数的,偏偏渔民的热情又令他难以应付。
最后,钟离在对方弯腰捞起水中的棘鱼时想到了他的那处洞天。
渔民不过一个弯腰的功夫,再起身时眼前长相俊美的客卿已消失不见。恰好路过的顾客见到他手中扑腾的棘鱼,兴冲冲地问渔民这条鱼多少摩拉。
卖花的小女孩从街边走过,花篮里的鲜花上还带着露水,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街上行人不多,渔民到处张望也没能寻到半个人影。
洞天之处,雾涌云蒸。
木曦曾向他询问过如果跑去偷走她的遗产会被抓走判多少年。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即使木曦回到玉京台或是他曾在绝云间的洞府,她也找不到她遗留下的东西。
自青年决心卸任岩神以来,他就一直将这些置于随身的洞天之中。
钟离也不清楚究竟是木曦的记性不太好,还是她有意在他身边留下痕迹,她会把掉下来的头发收集起来做成流苏书签,偷偷藏在他的书中,又或者在他的书架上塞一些奇怪的话本
目光扫到话本的名字,他停留一瞬,将书架上的书取下来。
木曦几千年前喜欢凑在他身边,对他唠叨工作做不完,吐槽他的藏书语言晦涩,她一本都看不懂。
某次恰好遇到归离集的集市,他顺手买了一本民间话本,后来若陀知道,还刻意地打趣过他的口味变化突然,送了他许多话本。
千年前璃月人的口味与现在大相径庭,那些话本他看的不多,只有在为她顺手买来时略微翻看过。他当时想,不能让木曦把奇怪的内容看了去。
这本书的内容他记得。
讲述一名仙人少年与璃月港的一名女子相识,女子对其暗生情愫,仙人完成师父的任务后又回到了神山上,几十年过去,仙人才反应过来,女子对他未曾述之于口的感情。
这本书是若陀送的。
少女的胳膊支在桌案上,掌心贴着太阳穴,支撑的手摇摇欲坠,意识飘飘然地频频点头。
青年没抬头,喊她“木曦。”
被喊名字的人已经意识模糊,只浅浅地应了一声“嗯”。
他提醒她“到床榻上去睡。”
“知道了”木曦支着的手倒下去,突如其来悬空感吓跑瞌睡,她晃晃头,清醒一些,又问“天都快亮了,帝君,你不去睡吗”
前两日因意外积压的工作剩得不多,再有一刻钟大概能做完,他舒一口气,解释道“今早要去孤云阁。”
木曦打个哈欠,眼里流出生理泪水,发觉时间不早,“那我也不睡啦,我今天照理
要下山的。你去孤云阁是不是要经过璃月港好像顺路,捎我一程嘛。”
青年没拒绝。
没拒绝就是同意
说要陪他,但她困得哈欠止不住,没过多久就趴在桌子上,枕着小臂,上下眼皮打架,“你藏书里的那些话本我看完了,若陀送的我也看完了,一点也不好看”
他说如若实在无趣,他左手边书架上第二层有几本还不错。
木曦得到建议,来了精神,拉开椅子跑了过去。
片刻,她灰溜溜地走回来,坐回到他身边,语气怨念“那边是符箓仙法分类。”
他难得抬头看她,眼神仿佛在说不好吗
“好是好,但也要我看得懂才行,”发现青年抬头,木曦也不再关心那本书,“工作做完啦”
他点点头。
窗外的微弱的光落进来,室内的夜明灯刚熄,视线中的一切影影绰绰。她一夜没睡,这会儿强装精神,自顾自地问他要了茶叶,准备泡茶。
木曦盯着青年拿出配套的茶器,突然问“魔神真的会爱人吗”
滚烫的热水浸在茶叶上,茶汤颜色渐浓,他稍有意外,“怎么问这个”
茶水氤氲着热气,水雾飘向空中,她嗅到淡淡茶香。
“话本上写的,仙人不懂感情。我偶尔会想,为什么魔神要爱子民呢就是在异邦,我家乡那里,人们会研究自己的身体。
“人类是胎生嘛,子嗣最初是寄生在母体身上的。而生命的本质是基因的延续,身体会在母体受孕以后分泌一种激素就是无法被直观观察的微量存在,让母体怜惜、并适应这个寄生在自己体内的生命。
“研究表明,人们在相恋时身体也会分泌一种类似的东西,魔神会分泌这种东西吗”
他大概理解木曦的疑问。
繁殖欲望会驱使动物寻找伴侣,完成生命的延续,人类没有准确的发情期,骨子里却也刻下了繁殖的本能。
人类本就如此,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进入成熟期后就要挑选心仪的伴侣繁育后代,这是他们千百年一直遵循的规律。
魔神没有发情期,也没有后代。或者说,从没有魔神诞生过“想要后代”这种思绪,子民本就是他们的后代。古老的神明自然也不例外,在他未曾将目光注视于人类时,人类对他而言与寻常鸟兽无甚区别。
他是有发情期的。他在为自己捏造躯壳时,曾刻意地模仿过其他动物的生理反应,试图更切身地理解人类与动物的感情。
谈不上成功,只能说聊胜于无。
爱是一种复杂的感情,简单的生理本能无法决定全部。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不过,如果你能描述得再详细些,我或许可以尝试模拟一下。”如同在他的皮肤之下模拟人类跳动的脉搏,如果木曦表述清楚,他应当也能模拟出来。
“不是一回事,”木曦很失望地摇头,看着精致的茶碗,又提起
其他的事情,“我如果还去翘英庄,就给你带些当地的茶叶回来肯定不如他们送来的新鲜,不喝的话留作纪念。”
两人茶碗中的茶泡好时,天也亮了。
天亮后的时间对所有人来说都忙碌。第一缕晨光经过云层洒向绝云间时,山间的鹤醒来,惊扰莲花池中的游鱼,而青年要去封印镇压着许多魔神的孤云阁,她则要回到尘世里。
运气好,今年落雪时回到绝云间还会再见面,运气不好,黄粱一梦,年华就此睡过。
摩拉克斯。”
“何事”
“摩拉克斯。”
“嗯。”
“摩拉克斯。”
“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我就是突然想叫帝君你的名字了”木曦有很多话想说,但想了想,也没什么能说出口的。她不再盯着他,深吸一口气,打算喝茶醒醒神。
青年却将手伸了过来,掌心轻叩在茶碗上,阻止了她抬手想要喝茶的动作。
非人的岩石质感的手搭在自己的肌肤上,木曦懵然地抬头,对上他鎏金色的、明澈的眸子。
“木曦,”他说,“到床榻上去睡。”
钟离合上书。
他其实还是不太明白。木曦对他而言,比起恋人,更像是一只笼养的上等画眉,需要精心照料的珍惜花卉。
养花总是耗费心力的,因此,他不觉得为她付出的精力是一种损耗。
“钟离”是一位普通的客卿,他在使用这个名字时,应当遵守一切人类的常识与规则。
但他不会切实地认为自己是人。
当然,退休的岩神比起几千年前,如今确实对人类又了解许多。比如,如果告诉木曦他真实的想法,她大概又要逃避地跑去其他国家
他还是无法理解人类口中的爱情,毕竟他们自己对其都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
但他很清楚,大部分的感情是需要回应的如果你不愿在意的个体受到伤害的话。
宽纵她随意出入他的居室,包容她犯下的错误,格外地关照她,这些全然称不上回应。那只比朋友亲密一些,并无特殊。
母兽对幼兽有舐犊之情,人类用其来表达母爱,也因误会了昆虫之间的寄生关系,将其引申为义子。
爱是一种本能与情绪,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它还代表感情的一种程度。
他没有进食欲望,清甜的水果也好,鲜香的菇汤也罢,他只是单纯享受食物在口腔里留下的滋味与口感。
一部分鸟类会衔起破碎的玻璃、发光的物件回到巢穴;龙有藏宝的习惯,若陀喜欢将他看上的宝物都藏于栖息的居所,特别心爱的物品,会想尽办法得到。
青年其实也喜欢弥怒为他做的那些样式繁复的衣服,私下里收集了许多件,除此之外,他还偏好上好的茶叶、玉石,珍奇又有趣的藏品。
可它们并不鲜活。
那些物件
不会对他流泪,也不会牵动他的心,使他动容。
钟离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但是他现在明白自己的心情。
观峿提醒您摩拉克斯说他后悔了原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璃月的土地上曾被仙人种下过桂花,每逢秋日,桂花开时,大家闻到花香后总会为金灿灿的桂花驻足,也会折下枝头的花带回自己的洞府。
而他如今希望自己所注视的这朵花是独属于他的。
所以他在尝试、在努力回应这份感情。
青年的头发没擦干,此时湿漉漉的滴答着水珠。他松开扣在她后颈的手,叹一口气,“要去枫丹”
“钟离”木曦拽着他睡衣的衣袖想要解释,盯着他橘红色的眼尾与淡得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面容,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钟离闭上眼缓了缓,稍后再度变成了平日里温和又好说话的模样,他耐心地问她。
“枫丹有熟识的人吗”
“公子在那边”
“明日启程一起”
“钟离,我的意思是”
“嗯,我知道,”青年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这次要我等多久”
他好像一直在等她。
等她一起吃每日的三餐,等她外出晚归,等她给他回信。所有等待的时间与两千年放在一起,似乎都短暂的可以忍受。
钟离的脾气一向很好,几乎从不生气。但木曦这会儿不敢吱声,根本没有胆子回答他。
因为她有些恍惚上一次惹他生气还是在璃月港,一夜的暴雨过后,她在家里用石刀刻着木雕,钟离来找自己。
木曦很害怕被人丢下,可是她此刻才发现,似乎是自己一直在抛下别人。她总在遗忘,总在逃避,总在给大家惹麻烦。
刚被钟离抓住时,她甚至在想,对方的质问、责备自己都接受。
可是她现在才意识到,钟离怎么会和她吵架呢她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地抛下他离开,任性地收下他由璃月寄到蒙德的许多信件却不写回信,钟离也没有哪怕一刻诘问过她为什么。
她又搞砸了。
明明她才是那个准备再次抛下他擅自离开的人,但木曦盯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开始往下掉。
青年猝不及防,手边没有能擦眼泪的纸巾,想要起身寻找的时候又被木曦拉了回来。
她用手背抹着眼泪,胡言乱语地和他卖惨“呜呜呜你不要打我手心”
钟离自觉发问“我何时打过你手心”
木曦得寸进尺“屁股也不行。”
他头痛“少看些话本。”
听到对方被她气到失笑,木曦把眼泪擦干,坦白地告诉他“我不懂。不懂你为什么喜欢我,又喜欢我哪里不懂你在想什么,我好像全部都被你看穿了,但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
“我总是在想也许我没有在几千年前就认识你,你可能就不喜欢我了。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要做这种假设,但只要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好难受。”
“可我甚至都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
钟离以为问题会更严重一些。思考了许多解决棘手问题的方法都没用上,他确实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那就来问我。不要总想着逃避,”他垂眸,无奈地贴近少女,用商量的语气和她说,“对我负责,好不好”
“你能和我去枫丹吗会不会太远了,不去也没关系,我和你回璃月港”
“眼下璃月已定,归终也已醒来,我卸任岩神有许多时日,就当增长见闻了。”
木曦得到答案后眨眨眼,“真的”
钟离点点头。
稍后,他又问“我的补偿呢”
浓郁的桂花香呛得木曦大脑空白。她有些理智上的断片,感到一切都轻飘飘的,无法再思考桂花太香,要喘不过气了。
后颈处被咬过,有些痛。
喉咙好像肿了。她想和他说喉咙好痛,张开嘴却只吐出一个模模糊糊,听着和哭了没有两样的音节“呜”
没办法,她只好用蜷缩得发软的手去拽钟离的衣袖。
青年摸摸她的头。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为她顺气,一下又一下,持续不断。
桂花香得太过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