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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储云秀番外 脊梁
    她的故事, 从旁人口中道来,寥寥几句,算不得出奇。

    她叫储云秀,储是俗家姓氏, 云秀则是拜入玄天宗时师父为她取的道号。

    云是宗门这一辈修者的固定中间字, 秀是钟灵毓秀的秀。

    为了定下这个字, 师父当年特地开坛问了卦,卜了吉凶。

    是用了心的。

    只是在仙界,她的名字先是被一行冰冷的编号取代,随后又被亲昵地简化为“秀儿”。

    起因只是她在仙界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叫睿德,旁人要尊称他一句“睿德上仙”。

    他腰缠万贯、有权有势, 长相嘛, 算是有些英俊,只不过配上前两个优点,三分俊朗在旁人口中也能吹成十分。若再加上“深情”这个优势, 那就更是美如冠玉、貌比潘安了。

    他对她一见钟情。

    彼时,夕阳西下,美人如花,只消一眼便叫他沉沦。

    听起来像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可惜却成了一段绮丽噩梦的开始。

    当然, 绮丽是属于他的,噩梦才是她的。

    最初,他看起来还算是个正常人, 他追求她,给她送鲜花、首饰,会心疼地看着她做活儿时伤到的双手,给她敷药。

    上仙纡尊降贵追求一届凡女, 如此新鲜的事情立刻传遍了仙界。

    他们都觉得她已是睿德上仙囊中之物,毕竟他有权有势、情真意切,她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储云秀没什么不满意的,她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有权有势,那是压在不知多少飞升者身上,衬托出的位高权重。

    情真意切,不过是对她一张美人面钟情罢了。

    所有的优点,她不喜欢,那便算不得优点。

    但一个位高权重又自视甚高的家伙,实在容不得旁人拒绝,尤其容不得一个地位低微的凡女拒绝。

    他的耐心没有超过三个月,她很快被掳入睿德上仙府软禁起来,山珍海味、绸缎绫罗应有尽有,她只是不被允许出门。

    他很喜欢打扮她,她每日的发型、服饰、打扮、妆容,都要经过他的首肯。

    按他的心意打扮完成后,他就会盛赞她的美貌。

    睿德还给她找个下界飞升来的女修做丫鬟,叫作小桃。

    他说她叫小桃,那她的真名究竟如何便已经不再重要,正如储云秀叫作秀儿一般,她从今往后,就只能叫小桃。

    小桃还保留着几分活泼和天真,储云秀很喜欢她,把她当作妹妹般照顾。

    有时候,小桃会托着腮幻想“秀姐姐,说不定上仙是真的喜欢你,只是不懂如何表达。”

    “哪有这种喜欢他只是自顾自地宣布自己痴迷于我,”储云秀却清醒得很,“他不关心我读过什么书、走过什么路,他只看中了我这张脸。这当然不是爱情,爱情不该是这么糟糕的东西。”

    “也许你接受了他,他就会给你自由。”

    “可我不甘心,”储云秀摇了摇头,“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绝不会放弃逃走。”

    她试着逃过,试着刺杀过上仙,也试着毁掉过自己的脸。

    她在修界时,曾经也有些小小的虚荣心,喜欢揽镜自照,欣赏这张漂亮的面孔,也曾得意于别人对她美貌的称赞,偶尔修炼之余,也会去山下的铺子给自己挑选些簪子耳坠、胭脂水粉。

    但这一次,从太阳穴到嘴角,她用一只小刀用力地划过一道,一寸寸掀起外翻的皮肉,她下定决心要毁了这张脸。

    小桃哭着求她停手,但储云秀只是咬了咬牙“别哭了,我在修界闯下名号,靠的是自己的剑,并不是这张漂亮的脸。毁了它,也没什么。”

    这模样分外可怖,睿德上仙匆匆赶来时,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眼神,连声吩咐大夫救治。

    遗憾的是,这大夫医术该死的高超,配上上好的仙药,断了储云秀靠自毁容貌来求自由的路。

    为了逃跑,她还受过很多伤,断过腿,也断过肋骨,数度把自己折腾到只剩一口气。

    每每她从重伤昏迷中醒来时,就听到小桃在她床边泣不成声,她会给这小丫头擦干眼泪,告诉她不要再哭了。

    大概是被她割开脸皮这一手决绝震住了,睿德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强迫过她。

    储云秀和小桃,在寸步不能离开的宫室里,也相伴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然的时光。

    小桃是个很爱看话本的姑娘,飞升前都不忘在储物戒里装了满满几箱子的话本。

    有时候储云秀会与她闲聊,问她有没有哪种话本描绘过她此时的处境。

    “很多,非常多。”

    “故事中人的结局如何”

    小桃取出储物戒里的话本,如数家珍“这本是讲亡国公主被新朝皇帝囚禁在后宫的故事,他们之间有过些家国恩怨,所以他恨她、折磨她。后来公主假死,新帝幡然悔悟。等再见到她时,便痛改前非,跪在她面前,重新追求于她,最后两人甜甜蜜蜜,生了三个孩子。”

    “还有呢”

    “这一本,是一个小丫鬟和醉酒的主人意外春风一度后,因为重重误解被关在后院,受到轻视冷落。然后有一个温柔的男子出现,身份和地位都比她的主人更高,他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原本的主人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爱上了她,跪着乞求她的原谅,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了旁人的怀抱,”小桃说着,“这种结局大概会比前一种爽快一些。”

    “爽快吗”储云秀觉得奇怪,“就像一只布娃娃落在泥地里,只能等着旁人偶然路过,把自己洗干净捡回家。”

    小桃挠了挠头“你这么说好像也不错,奇怪,被你这样一说,我开始觉得这种话本似乎既爽快又不爽快的。”

    “大概爽快在于,她成功让之前的主人后悔了、求而不得了,”储云秀靠在床边,幽幽叹气,“不爽快在于,实力不在自己手里,出了虎穴难保就不入狼窝。”

    “”

    “算了,不说了这个了,”储云秀自嘲地笑了笑,“以我的处境,不管是等睿德幡然悔悟,还是等着一个比他地位更高的男人来救赎我,都一样虚无缥缈。”

    希望虚无缥缈,她只能自己想办法逃。

    后来有一日,睿德大概是终于厌倦了这种追逐的游戏,在她体内生生打入了七七四十九只七星钉,封住了她所有经脉,制住了她的所有法力。

    这七星钉平日里并不会让她感到疼痛,只有在她做错事时,借由睿德的仙力催动,才会对她造成伤害。

    被硬生生剥夺了力量后,储云秀躺在床上,双眼发直,不言不语。

    不久前才说过,她在修界闯下名号,靠的是自己的剑,并不是这张漂亮的脸。

    如今,就连剑也拿不起来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非常在乎这张脸,如今才意识到,失去力量,远比失去美貌让她恐惧太多、绝望太多。

    她想躺在床上,就此一睡不醒。

    “原来是不一样的”小桃在她床边掩面泪如雨下,“读话本的时候,我可以轻飘飘地批判着那些女子的矫情,你看,明明只要她们肯放弃那些奇奇怪怪的坚持,就能和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恩恩爱爱、成双成对。只要她们不反抗,就不会被伤害。可现实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凭什么呢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作践人呢”

    储云秀到底心疼她,吃力地抬腕拍了拍她的脑袋“傻孩子,别哭了。”

    “我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看这种话本了。”

    “嗯。”

    “秀姐姐,”小桃抓住了她的衣袖,“我们逃吧你没力气,我背着你走”

    “好,我们逃。”

    此后,储云秀与睿德虚与委蛇了一段时日,把他哄得开心,他似乎是放下了警惕,不再每日把她囚禁在院子里,在她的恳求下,也点头答应放她出去走走。

    后来,储云秀就找了个机会,与小桃一起逃走了。

    再后来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小桃背叛了她,在她们逃了很远,储云秀稍稍松了口气之际,小桃把她引进了一户人家,说是早安排好的退路。进了门口,她却看到睿德上仙正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等她。他起身把她揽进怀里,笑着邀请她今夜与他春风一度。

    回忆起往事时,储云秀倾尽笔墨,也无法描绘出那一刻的心如死灰。

    她大病了一场,待稍好些后,睿德带她去见小桃。

    储云秀麻木地任他牵着,在一间刑房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小桃。

    “对不起,睿德骗我说,只要照他的话做,就想办法放我回凡界,”小桃拉住她的裙摆,“只要回了凡界,我就可以找人救你,我一定会找人救你”

    “”储云秀的脑子木愣愣的,已经无法消化处理这些消息,也无法辨认小桃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习惯性地看不得这个妹妹哭泣,下意识想让睿德放了她。

    但她话未出口,小桃已经用绝望的眼神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她的喉口像融化了似的,从里向外化开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筋脉血肉,然后是她的腹部,她的全身都在融化。她似乎想哀嚎,但最先融化的喉咙已经不允许她发出声响,她只能用口型对储云秀不断重复着“对不住”。

    小桃就这样在储云秀面前化成了一摊血水。

    “化尸粉,你进门前刚刚灌下去的,”睿德牵住她的手,“小桃背叛了你,现在我为你报了仇了。”

    报仇储云秀瞪着他,很想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她背叛了我,难道不是听你指使

    你将从犯杀了,那你这个罪魁祸首又当如何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她”

    “秀儿果然兰心蕙质,”睿德竟不否认,“从我安排她到你身边那一日起,就做好了打算,等你逐渐开始信任、依靠她,我就杀了她。只有这样,你才能记住,你在仙界只能依靠我一个人、信任我一个人。”

    “”

    于是储云秀被一点点地逼疯了。

    她试图自裁,剁掉了自己的整只手腕,但被救了回来,身边的利器也通通被收走。她又用打碎的瓷器边缘,一点点磨开自己的咽喉。

    睿德最后实在迫于无奈,为了阻止她失去性命,找了仙界的傀儡师,想办法将她的神智驯化成傀儡。

    躺在傀儡师面前的那一刻,储云秀忽然觉得小桃死得早些也好,不然看到这些,不知又要哭成什么模样。

    睿德要求傀儡师保留了她的一丝神智,因为他并不喜欢完完全全的木头人。

    此后那些年,她始终浑浑噩噩,见过的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她通通都记不清了。

    唯有一次有些印象的,是遇见了一个同样下界飞升来的女子,那人自称天机掌门,名为程南楼,缩在衣袖里的左手背焦黑一片。

    “我真希望我能帮你,”她说,“可惜我能测算天命,却不被允许更改天命。”

    她对储云秀晃了晃那只焦黑的手背“我们卦修最忌徇私,忌讳以卦象为亲朋好友谋利,我上次这样做,是劝我师妹不要飞升,反噬的结果你也看到了,我这只胳膊千年来都不怎么好用。”

    储云秀沉默。

    程南楼拍了拍她的肩“天道有常,万物总有破局之法,存生机一线。”

    “”

    再后来,她遇见了薛宴惊,通过传送炉回到了凡界。

    足足十年,她在师门众人的帮助下,拔除了七星钉,重新捡起了偏离已久的道途。

    她一直在练剑,通宵达旦,日夜不辍。

    有时候玄天掌门会在一旁看着她,明明担心不已,嘴上却还要调侃说笑“师姐你有没有意向取代我来做这个掌门”

    他的师兄卓云梦就给了他的后脑勺一巴掌“老东西,师姐才回来多久你就想着压榨她”

    储云秀的脑子,就在他们的戏语中逐渐化冻。

    所有得知真相的人,几乎都觉得她能重新站起来是个奇迹。

    有时候她会想起当年小桃提起的话本,忽然觉得自己是应了第二种等到贵人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

    但薛宴惊似乎并不这样想,在仙界重新相见的时候,两人没有交谈,只是视线交汇间,发现对方面上没有半点惊异之色。

    薛宴惊的确毫不惊讶,被困在睿德身边几百年,储云秀始终保持着心底的那份坚持,那她就绝不会在这十年倒下去。她若会轻易倒下去,本也坚持不到薛宴惊的出现。

    她只了一只炉子,要重新站起来只能靠储云秀自己。

    储云秀重新站在睿德面前时,他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似的,反应过来后,他急着诉说自己的深情款款,她却用一柄金剑刺穿了他的血肉。

    那一刻睿德脸上的表情很好地取悦了她。

    他被她连戳数剑,疼得脸色惨白,额头上爆出几道青筋,哀嚎声撕心裂肺。

    储云秀歪头看着他,他是她的噩梦,是几百年来压弯她脊背的一座大山,是她一切恐惧与绝望的根源。

    但原来他也会恐惧,他也会哀嚎,他对她所有的为所欲为,都来源于她的无法反抗,但凡她有了反制的手段,他便只会跪地求饶。

    储云秀忽然想笑,因为她想起了小桃的话本里,男子伤害了女子,而女子假死或投入他人怀抱后,这些男子便会幡然醒悟,会跪在地上求她们原谅。

    她也算是以某种扭曲的方式达成了这个目的,用她手里的剑让他幡然悔悟。

    她当然不会放过他。

    彻底杀死睿德的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体内重新生长。

    将来,她仍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来治愈自己,但所幸,她已经找回了自己的脊梁。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