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故事, 从旁人口中道来,寥寥几句,算不得出奇。
她叫储云秀,储是俗家姓氏, 云秀则是拜入玄天宗时师父为她取的道号。
云是宗门这一辈修者的固定中间字, 秀是钟灵毓秀的秀。
为了定下这个字, 师父当年特地开坛问了卦,卜了吉凶。
是用了心的。
只是在仙界,她的名字先是被一行冰冷的编号取代,随后又被亲昵地简化为“秀儿”。
起因只是她在仙界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叫睿德,旁人要尊称他一句“睿德上仙”。
他腰缠万贯、有权有势, 长相嘛, 算是有些英俊,只不过配上前两个优点,三分俊朗在旁人口中也能吹成十分。若再加上“深情”这个优势, 那就更是美如冠玉、貌比潘安了。
他对她一见钟情。
彼时,夕阳西下,美人如花,只消一眼便叫他沉沦。
听起来像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可惜却成了一段绮丽噩梦的开始。
当然, 绮丽是属于他的,噩梦才是她的。
最初,他看起来还算是个正常人, 他追求她,给她送鲜花、首饰,会心疼地看着她做活儿时伤到的双手,给她敷药。
上仙纡尊降贵追求一届凡女, 如此新鲜的事情立刻传遍了仙界。
他们都觉得她已是睿德上仙囊中之物,毕竟他有权有势、情真意切,她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储云秀没什么不满意的,她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有权有势,那是压在不知多少飞升者身上,衬托出的位高权重。
情真意切,不过是对她一张美人面钟情罢了。
所有的优点,她不喜欢,那便算不得优点。
但一个位高权重又自视甚高的家伙,实在容不得旁人拒绝,尤其容不得一个地位低微的凡女拒绝。
他的耐心没有超过三个月,她很快被掳入睿德上仙府软禁起来,山珍海味、绸缎绫罗应有尽有,她只是不被允许出门。
他很喜欢打扮她,她每日的发型、服饰、打扮、妆容,都要经过他的首肯。
按他的心意打扮完成后,他就会盛赞她的美貌。
睿德还给她找个下界飞升来的女修做丫鬟,叫作小桃。
他说她叫小桃,那她的真名究竟如何便已经不再重要,正如储云秀叫作秀儿一般,她从今往后,就只能叫小桃。
小桃还保留着几分活泼和天真,储云秀很喜欢她,把她当作妹妹般照顾。
有时候,小桃会托着腮幻想“秀姐姐,说不定上仙是真的喜欢你,只是不懂如何表达。”
“哪有这种喜欢他只是自顾自地宣布自己痴迷于我,”储云秀却清醒得很,“他不关心我读过什么书、走过什么路,他只看中了我这张脸。这当然不是爱情,爱情不该是这么糟糕的东西。”
“也许你接受了他,他就会给你自由。”
“可我不甘心,”储云秀摇了摇头,“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绝不会放弃逃走。”
她试着逃过,试着刺杀过上仙,也试着毁掉过自己的脸。
她在修界时,曾经也有些小小的虚荣心,喜欢揽镜自照,欣赏这张漂亮的面孔,也曾得意于别人对她美貌的称赞,偶尔修炼之余,也会去山下的铺子给自己挑选些簪子耳坠、胭脂水粉。
但这一次,从太阳穴到嘴角,她用一只小刀用力地划过一道,一寸寸掀起外翻的皮肉,她下定决心要毁了这张脸。
小桃哭着求她停手,但储云秀只是咬了咬牙“别哭了,我在修界闯下名号,靠的是自己的剑,并不是这张漂亮的脸。毁了它,也没什么。”
这模样分外可怖,睿德上仙匆匆赶来时,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眼神,连声吩咐大夫救治。
遗憾的是,这大夫医术该死的高超,配上上好的仙药,断了储云秀靠自毁容貌来求自由的路。
为了逃跑,她还受过很多伤,断过腿,也断过肋骨,数度把自己折腾到只剩一口气。
每每她从重伤昏迷中醒来时,就听到小桃在她床边泣不成声,她会给这小丫头擦干眼泪,告诉她不要再哭了。
大概是被她割开脸皮这一手决绝震住了,睿德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强迫过她。
储云秀和小桃,在寸步不能离开的宫室里,也相伴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然的时光。
小桃是个很爱看话本的姑娘,飞升前都不忘在储物戒里装了满满几箱子的话本。
有时候储云秀会与她闲聊,问她有没有哪种话本描绘过她此时的处境。
“很多,非常多。”
“故事中人的结局如何”
小桃取出储物戒里的话本,如数家珍“这本是讲亡国公主被新朝皇帝囚禁在后宫的故事,他们之间有过些家国恩怨,所以他恨她、折磨她。后来公主假死,新帝幡然悔悟。等再见到她时,便痛改前非,跪在她面前,重新追求于她,最后两人甜甜蜜蜜,生了三个孩子。”
“还有呢”
“这一本,是一个小丫鬟和醉酒的主人意外春风一度后,因为重重误解被关在后院,受到轻视冷落。然后有一个温柔的男子出现,身份和地位都比她的主人更高,他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原本的主人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爱上了她,跪着乞求她的原谅,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了旁人的怀抱,”小桃说着,“这种结局大概会比前一种爽快一些。”
“爽快吗”储云秀觉得奇怪,“就像一只布娃娃落在泥地里,只能等着旁人偶然路过,把自己洗干净捡回家。”
小桃挠了挠头“你这么说好像也不错,奇怪,被你这样一说,我开始觉得这种话本似乎既爽快又不爽快的。”
“大概爽快在于,她成功让之前的主人后悔了、求而不得了,”储云秀靠在床边,幽幽叹气,“不爽快在于,实力不在自己手里,出了虎穴难保就不入狼窝。”
“”
“算了,不说了这个了,”储云秀自嘲地笑了笑,“以我的处境,不管是等睿德幡然悔悟,还是等着一个比他地位更高的男人来救赎我,都一样虚无缥缈。”
希望虚无缥缈,她只能自己想办法逃。
后来有一日,睿德大概是终于厌倦了这种追逐的游戏,在她体内生生打入了七七四十九只七星钉,封住了她所有经脉,制住了她的所有法力。
这七星钉平日里并不会让她感到疼痛,只有在她做错事时,借由睿德的仙力催动,才会对她造成伤害。
被硬生生剥夺了力量后,储云秀躺在床上,双眼发直,不言不语。
不久前才说过,她在修界闯下名号,靠的是自己的剑,并不是这张漂亮的脸。
如今,就连剑也拿不起来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非常在乎这张脸,如今才意识到,失去力量,远比失去美貌让她恐惧太多、绝望太多。
她想躺在床上,就此一睡不醒。
“原来是不一样的”小桃在她床边掩面泪如雨下,“读话本的时候,我可以轻飘飘地批判着那些女子的矫情,你看,明明只要她们肯放弃那些奇奇怪怪的坚持,就能和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恩恩爱爱、成双成对。只要她们不反抗,就不会被伤害。可现实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凭什么呢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作践人呢”
储云秀到底心疼她,吃力地抬腕拍了拍她的脑袋“傻孩子,别哭了。”
“我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看这种话本了。”
“嗯。”
“秀姐姐,”小桃抓住了她的衣袖,“我们逃吧你没力气,我背着你走”
“好,我们逃。”
此后,储云秀与睿德虚与委蛇了一段时日,把他哄得开心,他似乎是放下了警惕,不再每日把她囚禁在院子里,在她的恳求下,也点头答应放她出去走走。
后来,储云秀就找了个机会,与小桃一起逃走了。
再后来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小桃背叛了她,在她们逃了很远,储云秀稍稍松了口气之际,小桃把她引进了一户人家,说是早安排好的退路。进了门口,她却看到睿德上仙正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等她。他起身把她揽进怀里,笑着邀请她今夜与他春风一度。
回忆起往事时,储云秀倾尽笔墨,也无法描绘出那一刻的心如死灰。
她大病了一场,待稍好些后,睿德带她去见小桃。
储云秀麻木地任他牵着,在一间刑房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小桃。
“对不起,睿德骗我说,只要照他的话做,就想办法放我回凡界,”小桃拉住她的裙摆,“只要回了凡界,我就可以找人救你,我一定会找人救你”
“”储云秀的脑子木愣愣的,已经无法消化处理这些消息,也无法辨认小桃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习惯性地看不得这个妹妹哭泣,下意识想让睿德放了她。
但她话未出口,小桃已经用绝望的眼神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她的喉口像融化了似的,从里向外化开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筋脉血肉,然后是她的腹部,她的全身都在融化。她似乎想哀嚎,但最先融化的喉咙已经不允许她发出声响,她只能用口型对储云秀不断重复着“对不住”。
小桃就这样在储云秀面前化成了一摊血水。
“化尸粉,你进门前刚刚灌下去的,”睿德牵住她的手,“小桃背叛了你,现在我为你报了仇了。”
报仇储云秀瞪着他,很想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她背叛了我,难道不是听你指使
你将从犯杀了,那你这个罪魁祸首又当如何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她”
“秀儿果然兰心蕙质,”睿德竟不否认,“从我安排她到你身边那一日起,就做好了打算,等你逐渐开始信任、依靠她,我就杀了她。只有这样,你才能记住,你在仙界只能依靠我一个人、信任我一个人。”
“”
于是储云秀被一点点地逼疯了。
她试图自裁,剁掉了自己的整只手腕,但被救了回来,身边的利器也通通被收走。她又用打碎的瓷器边缘,一点点磨开自己的咽喉。
睿德最后实在迫于无奈,为了阻止她失去性命,找了仙界的傀儡师,想办法将她的神智驯化成傀儡。
躺在傀儡师面前的那一刻,储云秀忽然觉得小桃死得早些也好,不然看到这些,不知又要哭成什么模样。
睿德要求傀儡师保留了她的一丝神智,因为他并不喜欢完完全全的木头人。
此后那些年,她始终浑浑噩噩,见过的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她通通都记不清了。
唯有一次有些印象的,是遇见了一个同样下界飞升来的女子,那人自称天机掌门,名为程南楼,缩在衣袖里的左手背焦黑一片。
“我真希望我能帮你,”她说,“可惜我能测算天命,却不被允许更改天命。”
她对储云秀晃了晃那只焦黑的手背“我们卦修最忌徇私,忌讳以卦象为亲朋好友谋利,我上次这样做,是劝我师妹不要飞升,反噬的结果你也看到了,我这只胳膊千年来都不怎么好用。”
储云秀沉默。
程南楼拍了拍她的肩“天道有常,万物总有破局之法,存生机一线。”
“”
再后来,她遇见了薛宴惊,通过传送炉回到了凡界。
足足十年,她在师门众人的帮助下,拔除了七星钉,重新捡起了偏离已久的道途。
她一直在练剑,通宵达旦,日夜不辍。
有时候玄天掌门会在一旁看着她,明明担心不已,嘴上却还要调侃说笑“师姐你有没有意向取代我来做这个掌门”
他的师兄卓云梦就给了他的后脑勺一巴掌“老东西,师姐才回来多久你就想着压榨她”
储云秀的脑子,就在他们的戏语中逐渐化冻。
所有得知真相的人,几乎都觉得她能重新站起来是个奇迹。
有时候她会想起当年小桃提起的话本,忽然觉得自己是应了第二种等到贵人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
但薛宴惊似乎并不这样想,在仙界重新相见的时候,两人没有交谈,只是视线交汇间,发现对方面上没有半点惊异之色。
薛宴惊的确毫不惊讶,被困在睿德身边几百年,储云秀始终保持着心底的那份坚持,那她就绝不会在这十年倒下去。她若会轻易倒下去,本也坚持不到薛宴惊的出现。
她只了一只炉子,要重新站起来只能靠储云秀自己。
储云秀重新站在睿德面前时,他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似的,反应过来后,他急着诉说自己的深情款款,她却用一柄金剑刺穿了他的血肉。
那一刻睿德脸上的表情很好地取悦了她。
他被她连戳数剑,疼得脸色惨白,额头上爆出几道青筋,哀嚎声撕心裂肺。
储云秀歪头看着他,他是她的噩梦,是几百年来压弯她脊背的一座大山,是她一切恐惧与绝望的根源。
但原来他也会恐惧,他也会哀嚎,他对她所有的为所欲为,都来源于她的无法反抗,但凡她有了反制的手段,他便只会跪地求饶。
储云秀忽然想笑,因为她想起了小桃的话本里,男子伤害了女子,而女子假死或投入他人怀抱后,这些男子便会幡然醒悟,会跪在地上求她们原谅。
她也算是以某种扭曲的方式达成了这个目的,用她手里的剑让他幡然悔悟。
她当然不会放过他。
彻底杀死睿德的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体内重新生长。
将来,她仍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来治愈自己,但所幸,她已经找回了自己的脊梁。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