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离奇峙碧空, 浑疑云外复云中。

    昆吾山，缥缈峰。

    “师父，我还是不明白。”说话的是一位梳着双髻的女修，生了一张圆脸, 身着一袭天水碧色的衣衫。

    “我也不明白, ”燕回揉了揉眉心, 试图打发走自己最小的徒弟，“去回秀峰找你薛宴惊师叔吧。”

    “师叔回来了那徒儿先告退了”女修面上多了两分喜色，蹦蹦跳跳地去了。

    留下燕回颇无奈地摇了摇头，匆匆写了张字条让仙鹤抢先一步带给师妹，让她做个准备。

    回秀峰顶种着一片小桃红, 桃花树下, 摆着一座石雕的棋盘，薛宴惊执着黑子，坐在棋盘一侧, 接到仙鹤传信，微微一笑。

    “怎么”棋盘对面的储云秀落了一子，“到你了。”

    “是如意那孩子要过来。”

    如意是方源和水碧的女儿，出生之时, 她娘给她取了“如意”这个名字, 不盼她修神修道有成，只盼她一世如意安乐。

    一十六岁时，她拜了燕回为师。

    小姑娘是被四明峰几位师伯师叔们宠着长大的, 自然不怕这些凶名在外的长辈们。如今突然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一个个刁钻的问题把燕回问得头疼，便干脆将她打发到薛宴惊这里来了。

    待到了回秀峰，规规矩矩地问了好, 就蹭到了薛宴惊身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棋盘上黑白子交缠。

    “有话就问吧。”薛宴惊给她斟了杯清茶，回秀峰是储云秀的地盘，这里没有酒，只有茶。

    “好，小师叔，你说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薛宴惊失笑“你才多大，就开始思考这些东西了”

    话虽如此，她到底是认真了些。

    其实，越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越是喜欢胡思乱想，试图在未知天命的年纪悟出人生真谛，这其实很可爱。薛宴惊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一位可以对少年人传授人生经验的长辈了，自是要认真对待。

    “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个”

    如意扁了扁嘴“就是觉得人生很平淡、很无趣，该玩的都已经玩过了，现在每天只有修炼，修炼的时候很累很累，但一旦遇到休沐日闲下来，又不知道做什么好，以前喜欢约着朋友到山下去玩玩逛逛，如今连这个都没兴致了。只是躺在床上翻话本，一边觉得无趣，一边又在那上面消耗了大量的空闲时光，想起来就觉得这些时间被浪费了，但又控制不住继续这样做。小师叔，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啊，不对，我”

    她絮絮地说了很多，薛宴惊二人一直很耐心地听着。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突然反应过来，自知失言，看起来有些慌张。

    薛宴惊笑了笑，看向储云秀，后者落下一枚白子，贴心地带开话题“大概很多人都有过你这样的阶段，只是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便已有此忧虑。”

    如意偷眼看向薛宴惊，见她神色如常，才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常常觉得，修炼了又如何呢百年千年后，我还是会觉得无趣。但我又不能和爹娘说这些，他们似乎安于平凡，每天只是做做饭、浇浇花，就很开心了，连添件新家具、换个新窗帘，都能让他们相视一笑。而我过着这样的日子，只觉得要发疯。我觉得可能是他们没怎么经历过波澜起伏，才习惯了平淡，所以想来问问您。”

    她说得有点乱，薛宴惊摸了摸她的脑袋“你爹娘不是甘于平凡，而是选择了平淡。当年仙人来袭时，他们也都做好了死守宗门的准备。你问我人生的意义，其实在这方面，我的理解，未必就比得过他们。”

    如意歪着脑袋盯着她“小师叔，您上过仙界，闯过魔窟，荣耀和金钱、名誉、权势、地位都曾唾手可得，经历过低谷，也到达过巅峰。九州四海，世间万物，好的坏的、善的恶的，你都已经看遍了，为什么你还没有厌倦这个世界”

    “是个好问题，”薛宴惊想了想，“你觉得永生需要克服的最大难题是什么”

    “无趣”

    “是麻木，不过你的答案也不算错，”薛宴惊笑了笑，“不再好奇，不再热爱，不再有兴趣去探索。对永生者而言，世间无新事，太多事都已司空见惯，年轻时曾触动过我们的东西，已经再不能令我们动容。”

    “所以呢你痛苦吗”

    “我不痛苦。”

    “为什么”

    “世间无新事，那就去享受旧事，春夏一季，草木一秋，每一次春来冬往，世间万物其实都有其变化，太阳每天升起落下都有不同的角度，月亮总有圆缺，院子的花比去年多开一朵，长久未换的院门被二师兄啃掉了一块，都是变化。”

    “好吧，”小姑娘抿了抿唇，“师叔，除了看花看草，你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我在行走天下，杀人救人，看山看海，读书下棋，醉里饮酒，醒时看花。学吹笛子、学算学，虽然后者没学会。去海底与鲸鱼聊天，顺便捕捞了多足的海怪塞在二师兄房里，当然那是因为他先把我的房顶啃了个洞。还把昆吾山巅的雪人搬到了烈日炎炎的江南，吓得百姓们以为是神迹，六师兄提议说可以将其做成一笔生意，让从未见过雪的百姓们付费观看雪人融化的过程，他实在是个奸商。和傀儡一起改造了一只法宝，是可以用来捕捉阳光的瓶子，把阳光带到了永远极夜的冥夜之丘，惹恼了当地的山怪，于是和它们打了一场。对了，还发现了一个新物种，上身是猴头，下身是蜘蛛，初看有些恐怖，但其实性情温和，还很聪明，并且个个都是铸剑大师，我和他们合伙开了铁匠铺子，赚了些银钱。”

    “等等上次大闹四明峰的海怪是你引来的大家至今还没找到罪魁祸首。”

    “我知道你会替我保密的。”

    “”

    “无趣的时候也去凡人的世界历过世，我做过私塾师父，当过捕快，做过大家小姐的书法西席，在街边卖过糕点，还当过镖局的镖头。顺带一提，我做捕快做得特别好，县令非要给我升职，拦都拦不住。对了，我曾路过皇宫，见到一座特别华丽特别气派的宫殿，想把它连根拔起买走的，可惜皇帝不肯卖。我见过很多人，遇见过很多事，虽说世间无新事，但每个人总是不同的，奸诈的、市侩的、冷漠的、聪明的、善良的、快乐的、脆弱的、坚强的、心怀大义的、凶残嗜血的，我杀过他们当中的一些，也救过他们当中的一些，和其中一部分成为了朋友。”

    “和另一部分成为了敌人”如意渐渐听了进去。

    “那倒没有，敌人都死了。”

    “”

    薛宴惊开了个玩笑，又继续道“等我彻底厌倦了这些，大概会找一颗能住人的星星，去那里颐养天年。”

    如意点了点头，近年修真界不少商人，都在做着开发天上星星的生意，只可惜绝大多数星星都不那么宜居，只能供大家上去短暂地看看风景，待不过几个时辰便要因为空气里的毒性离开。

    游览一次，收费还挺昂贵，如意也跟着父母、长辈等人去看过，最开始挺新鲜，看了几次就开始兴致缺缺。

    那些星星，旁人住不得，但薛宴惊大概是可以住的，毕竟她功力深厚，毒上几万年都未必毒得死。

    薛宴惊又继续回忆着她的生活“对了，我还试着给戏班子写过话本，根据我的真实经历改编的，结果被他们扫地出门。他们不喜欢我原汁原味的话本，却沉迷于那些添油加醋过的薛宴惊的故事。真遗憾。”

    如意和储云秀都笑了起来。

    “我还曾见过一个王府张贴告示要招大夫，我去应聘，给他们展示了铁锅炒丹药的绝技，结果他们不止要赶我走，还说我戏耍他们，要打我板子，”薛宴惊一边给小姑娘讲故事，一边抽空看了储云秀一眼，“师伯啊，棋局开始前我已经让了你三步了，再作弊就过分了。”

    储云秀莞尔一笑“咱们两个都是臭棋篓子，何必如此认真”

    “我们可是赌了钱的。”

    “你很缺钱”储云秀奇道，“当年从凤凰族手里拿到的珠宝，够你挥霍几辈子了。”

    她如今已能坦然地提起仙界的人事物。

    “前些年西洲天灾，朝廷拨不出赈灾款，我那些珠宝，都在九州各商人那里买了粮食，送到了西洲，”薛宴惊又落了一子，“十万百姓足足两年的口粮，凤凰族当真豪富。”

    “那我们要不要换个赌注”

    “好啊，如果我赢了，我要在你脸上画一头小猪。”

    “想得美。”

    山间岁月悠长，如意在一旁，看着两位长辈你一言我一语，谈着时而深刻时而幼稚的话题，下棋饮茶，心下的燥意也渐渐平息下来。

    “对了，储师伯，这次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掌门师叔让我来做个说客，想让你暂代掌门之职，他急着去和我师父一道云游天下。”

    “他们两个倒是悠闲。”

    “师叔还把我的步辇要走了，”薛宴惊耸肩，“不知会否给他的旅途带来些乐趣。”

    “我说你今日怎么突然来找我下棋，原来这为老不尊的居然把你也搬出来了，”储云秀摇摇头，“行，我给他暂代五十年。”

    “大气。”薛宴惊竖了个拇指。

    “不过他给你这个说客的好处要分我一半。”

    薛宴惊笑了起来，扔给她一只储物袋“都给你又何妨”

    “你没钱了怎么办”

    “是该去弄点灵石了，”薛宴惊摸了摸下巴，遥望着红鸾宫所在的停云州的方向，“恢复记忆后才想起来，归一手下产业可不止鲸饮楼一座，还有人欠着我不知多少分红未结账呢。”

    “我也想出门，”如意低头想了想，忽然道，“我很羡慕师叔你曾做出的一番事业，我决定离家出走。”

    薛宴惊颔首“好，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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